《月亮与灯》檀汐

13、So stay, stay the night

　　【So stay, stay the night】
　　时间悄悄入夜，晚霞的余晖还在天边逡巡，另一头月牙已经迫不及待的攀上墨蓝色的夜幕。黎阳带着苏维下了轻轨又转公交，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在一条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上下了车。
　　苏维成功的再一次被绕懵，只能一步不错的紧紧跟着黎阳。
　　他们下车的车站仿佛是在半山腰，周围零零散散的坐落着一些别墅，形态各异，大小不等。路上的公用照明依旧稀少，晦暗不明的光线陷落在一片深不可测的寂静里，苏维都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跟好，别丢了。”黎阳说，也许是周围过分安静，他也放轻了声音。
　　苏维跟着黎阳翻过了一座满是灌木的小山头，绕过了几座看起来有几分巴洛克风格的繁复建筑，眼前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视野开阔起来的那一霎那，苏维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他们的确是在一个半山的位置，山路边围着的栏杆隐隐的散发着一股铁锈的气息，夹杂在四周若隐若现的杜鹃花香里。虽然看不清花在哪里，但那香气确实无处不在，结结实实的包围着他们。栏杆外侧是丛生的灌木和树，黑夜里他们看起来张牙舞爪的，甚至有点野蛮的从栏杆的空隙里挤了出来。
　　再往外就是河，苏维觉得如果自己那勉勉强强的方向感没有错的话，这应该就是他俩那天在河畔躺了一晚上的同一条。从这一侧看过去，对岸一座座群聚的争奇斗艳的摩天大楼看起来如水晶般剔透，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勾勒出了整座城市的轮廓，碎钻般的光芒被竟数撒入水中，在汩汩的水波里荡漾开。偶尔有一两艘张灯结彩的游船开过，平静的水面被缓缓分开又在船的身后迅速合拢。
　　而摩天楼群背后的天幕，更是被这城市的光怪陆离晕染上银白色云母般的光泽。远远的看着，仿佛有种微妙的末日感。
　　黎阳翻身坐上栏杆，回头看着苏维，在身边拍一拍：“过来坐。”
　　苏维过去挨着他坐下，其实他俩并不是第一次靠的这么近，但不知为何苏维的心跳的飞快又大声，好像下一秒就要跃出胸口似的。他的手撑在栏杆上，和黎阳之间明明隔了近十多公分的距离，却好像仍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隔着空气传过来，灼灼的包裹住他的手。
　　黎阳右耳一直虚虚的挂着一只耳机，等苏维坐定后，他把晃荡在胸前的另一只递了过来。
　　苏维先是听到一阵强烈的鼓点，随后是一个带着少年气的桀骜的声音，仿佛用尽全力般的在唱着一首英文歌。
　　河边的风声猎猎，黎阳额前的头发有些长了，被风吹的凌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从苏维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唇角微扬，手指随着旋律轻轻地敲着栏杆，和耳机里的男声一起轻轻地唱着。
　　虽然苏维什么也听不懂，但是他知道黎阳唱的很好听。
　　苏维说是说和黎阳“恶补”了多半个月的英文，但基本都是有的放矢，完全没到“学习”英文的程度，不过，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心里默默记下了旋律。晚上回到酒店后，他可谓是花尽了浑身上下所有的音乐细胞，对着音乐app上听歌识曲的功能一遍遍的哼，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的让他找到了这首歌，app上还贴心的附上了双语歌词。
　　然后看明白了歌词的他再一次的屏住了呼吸。

　　“I haven’t got much time so I’ll get to the point
　　Do you wanna share a ride and get the f**k out of this joint
　　I’ve got an impulse so impulsive that it burns
　　I wanna break your heart until it makes your stomach churn
　　I gotta know if you’re the one that got away
　　Even though it was never meant to be
　　I’m just sick and tired of feeling so alone
　　Well I don’t understand the point if you got to go home
　　Why won’t you stay and cure the circles around my eyes
　　And we can watch the stars until the sun begins to rise
　　So stay, stay the night
　　Cause we’re running out of time
　　So stay the night
　　I don’t wanna say goodbye”*

　　当晚，一向心比天大仿佛有随时随地说睡就睡这一特异功能的苏维破天荒的尝到了辗转反侧的滋味。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黎阳浸在夜色里的侧脸。可能是单曲循环了太多遍，歌里的鼓点始终在耳畔回响，一声声的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让自己听这歌，是什么意思？会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吗？
　　苏维刚走红初期接过一些青春校园剧，按理说他长着一张校草脸，演起甜甜的校园恋爱来应该是如鱼得水。可惜他的青春太过“非主流”，校园没正经呆过几天，情感经历更是出人意料的乏味——于是演一部被骂一部，不仅花边新闻负面缠身，专业口碑也一路下滑。观众不爱看，苏维自己也不愿意演，十来岁的他还完全不懂转圜，抵触情绪上来了连谈好的试镜都能说放鸽子就放鸽子，眼见着在圈子里人缘也越来越差。
　　之后由朱芸做主，团队商讨后紧急转型，彻底抛弃青春偶像市场，转而主攻电影，在各种剧情片里演了不少戏份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问题儿童、失足少年、傀儡太子……有时候一部戏里他的出场镜头可能都不到两分钟。而他也确实很擅长表现这些边缘人物的角色，他总觉得自己能在每一个角色里找到自己的一部分，就像一篇他自己最喜欢的专访的题目说的，“像杂草一样野蛮生长”。
　　哪怕他后来逐渐有了名气，口碑也慢慢扭转过来，他也仍然愿意且乐于演反派，演流氓，演三番，演所有能让他产生些许共鸣的角色。
　　就是不太能谈恋爱。
　　谁能想到这位已经连续两年入围“最想和他谈恋爱的男艺人”榜前三甲，从走红以来各种大小绯闻就没断过的苏维，竟然是直到他18岁的尾声，才少年初识愁滋味，欲睡朦胧入梦来呢。

　　硬吹了一晚上河风，再加上翻腾一整夜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苏维觉得自己喉咙像是着了火一样的烧得慌，他缩在被子里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意识到自己可能感冒了。他感觉头有点沉，但想见黎阳的念头却格外清晰且执拗。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梦里梦到的人，醒来就去见他。
　　他本来今天也是要去学校找黎阳。黎阳最近虽然手头的事忙的差不多，但依然不太能走得开。临近毕业，要好的同学都三三两两的穿着袍子相约着在校园四处拍照，黎阳虽然自己没什么主观意愿，但有人找他拍他也不拒绝，都会赴约。这天舒晴特意从校外找来个摄影师，黎阳自然是躲不过的，更何况和舒晴合影已经是他最不用假笑的一个拍照任务了。
　　舒晴已经买好机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她将会带着家人四处畅游一番，然后彻底回国。
　　黎阳也是发自内心的愿意陪舒晴晃过最后这几天的，毕竟在国外的这两年里，舒晴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本能的有点回避去想舒晴走以后的生活，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过，毕竟别人眼里他永远形单影只的如此怡然自得，仿佛不需要任何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确实不会寂寞，但他也会孤独。
　　而如此冰雪聪明如舒晴，其实不用黎阳说什么她也能想到，不过她也无能为力，她帮不了黎阳什么，毕竟每个人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她知道黎阳也是这么想的。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还没离开的时候，尽可能多的给他一些热闹。

　　这天的天气极好，阳光极盛，不愧是舒晴提前两周就开始趴天气预报趴出来的好日子。
　　可能因为前几天天都阴恻恻的缘故，骤然放晴的这一日，几乎所有的毕业生都蜂拥而至，整座校园都被三五成群披着水蓝色袍子的学生占领，各处标志性建筑和雕塑前甚至有序的排起了留影打卡的长队。学校的华人学生挺多，大部分又都认识舒晴和黎阳，于是总有人跑过来拽着他俩去各处合影。
　　好容易两人又告别一拨人，找了个人少一点的草坪坐着歇歇脚，舒晴有点感慨，“我到此刻才算是真正的有了点儿毕业季的气氛。”
　　黎阳也是，不过这于他而言并不算是件好事。他感到那些关于上一个毕业季并不是很愉快的记忆在蠢蠢欲动，他正在努力的把它们重新压回到黑暗里。
　　“老黎，”舒晴突然出声叫他，往某个方向抬抬下巴，“那是不是你们家小苏啊？”
　　黎阳本来心里正咕嘟嘟冒着的泡泡突然就噼噼啪啪的尽数破掉了，也没顾得上跟舒晴计较她的用词。他看到苏维从学校的侧门走进来，带着口罩和帽子——就是那天下雨他从苏维头上摘下的那一顶，他昨天带着去了机场，本打算走之前物归原主。结果原主没走成，但他还是在分别时重新又把帽子扣回了原主的头上。
　　昨晚临分别前苏维说要来围观黎阳拍照，不过今天早上他发微信问苏维什么时候来却一直没收到回复，他本来还以为苏维没起，没想到孩子不声不响的自己跑来了。
　　黎阳有点哭笑不得，他一直觉得苏维没什么方向感，加上语言不通，能自己找过来也是挺不容易。不过看他直到晃进校园好一会儿也还没联系自己，黎阳只好拿出手机给他拨电话，看着苏维慢吞吞的从胸前斜背着的包里掏出手机，再慢吞吞的接起来。
　　“喂。”苏维的声音沙哑的有点骇人。
　　黎阳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你怎么了？鼻音这么重，感冒了吗？”
　　“嗯……好像是……”苏维低低的应了一声，听起来挺恍惚。
　　黎阳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朝他快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对着手机说，“你抬头往十点钟方向看一下。”
　　苏维有点懵懵的刚想抬头，一边又忍不住埋下头去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等他再抬起头，黎阳已经走到他面前，淡蓝色的袍子敞着怀随意的披在身上，穿的像医生袍，一手拿着还没有按断通话的手机，另一只手非常不客气的往苏维额头上按过去。
　　黎阳的手微凉，掌心有薄薄的一层老茧，蹭过苏维额头的时候直蹭的他心痒痒，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握住。不过不知是不是感冒影响了他的反应速度，苏维的手还不及抬起来，黎阳就已经飞快撤了回去，几乎是一触即放。
　　“还好，没发烧。”苏维听到他这样说。不过黎阳这么说着还是微微皱起了眉，面前的苏维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精神，虽然脸上统共也没露出几寸皮肤，但是看着仿佛比之前还要更苍白一些，眼窝很明显的凹陷进去，下眼睑挂着两个不能更明显的黑眼圈，眼底还有些红血丝。
　　“你怎么搞的，是昨晚吹风吹的吗？”黎阳每说一个字眉头就皱的更紧一点。
　　苏维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又扭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喷嚏，再看回黎阳的时候眼里升腾起了一层水气，看的黎阳心又是倏的一软。
　　“跟我来。”黎阳直接伸手扣住苏维手腕，拽着还昏沉沉的苏维往回走。苏维虽然没发烧，但还是格外的留恋黎阳总是偏凉一点的体温，仿佛浑身上下所有的感官细胞都凝聚到了手腕那一圈。
　　他就这么昏昏沉沉的被黎阳拉到了舒晴面前，舒晴有点意外的瞄了一下黎阳扣着苏维的手，也没说什么，只是挑了挑眉，“怎么了这是？”
　　“感冒了，我家不方便，去你家吧。感冒冲剂你家还有么？没有我回去拿点过来。”黎阳一边向舒晴解释，一边不动声色的默默放开了苏维的手。
　　苏维有点失望，不过他现在反应迟钝脑子也不太转，只能自己默默的在心里闷闷的。
　　“走吧。”舒晴转头和摄影师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两人往回走，“我家有药，还是你上次拿过来的，别担心。”她看了苏维一眼，“你好小苏，我叫舒晴，黎阳的姐们儿——放心，不是什么红颜知己哈。”
　　黎阳差点被呛到，有点无语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
　　舒晴促狭的朝他眨眨眼。
　　苏维偷偷翻黎阳的朋友圈的时候见过舒晴，也不是没有揣测过，毕竟对于黎阳这样一个朋友圈半年更的人来说，舒晴出现的频率确实算的上是高的离谱了。
　　不过舒晴这话说的坦荡又直接，苏维忍不住认真看了她几眼，觉得这个女孩子还挺不一样的。

　　舒晴的公寓是一个三四十平左右的开间，整个房间都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苏维头重脚轻的踩上去，差点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云里，腿一软就歪歪斜斜的要倒下去，黎阳正好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见状眼疾手快的上前伸手架住他，顺势把他扶到一旁的沙发床上，又伸手拿了个靠垫过来塞在他身后。
　　“好好靠着，我去给你冲点药喝。”黎阳说着就要松开他。
　　苏维突然手臂一翻，转手紧紧的握住了黎阳的小臂。他明明没发烧，额温很正常，但手心却烫的惊人，黎阳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被握住的皮肤也跟着烧了起来。
　　“怎么了？”苏维手劲挺大，黎阳微微动了一下发现他还是扣的紧紧的，只能低低的问。
　　他俩现在这个姿势实在是有点暧昧，他本是弯着腰往苏维身后塞靠垫的，手环在苏维的身侧，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一些碎发戳到了苏维的脸上，苏维的呼吸就在他的耳畔，渐渐的变得有些粗重起来。
　　“老黎，你说给他喝三九还是吃泰诺啊？”舒晴抱着药箱从衣帽间出来。
　　黎阳挣动的幅度大了一些，不过这次苏维飞快的就撒了手，小臂上的温度一下子撤走，黎阳反倒愣了愣。
　　舒晴走近的时候黎阳已经直起了身，转头看着她，“三九吧，温和一些。”他顿了顿，“我去烧水。”
　　空气阅读能力十级选手舒晴几乎是在靠近两人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某种涌动的暗流，于是她才站定了不到一秒，就爽快的放下药箱，欲盖弥彰的“哎呀”了一声。等黎阳和苏维都看向她的时候，她早已换上一脸刚想起什么的惊讶表情，“坏了，刚才走得急，我自己的拍立得和相纸都搁在草坪上了，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取一趟。”她说话间就已经瞬移到了门口，飞快的蹬上了鞋，一边开门还一边回头招呼苏维，“小苏你自便哈，好好休息，别客气，姐家就是自己家，一样的！”话音未落，门就“轰”的一声关上。
　　黎阳微微的摇了摇头，走到厨房里给水壶灌满水，按下开关，然后就站在灶台前，一动不动的看着水壶等水开。
　　先是安静了一会儿，很快，愈发响亮的烧水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苏维一会儿觉得自己鼻子堵的难受头也昏昏沉沉，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非常清醒。他好几次张嘴想说什么，还没发出声就又自己缩了回去。
　　水壶里的水很快沸腾起来，咕嘟嘟的翻起了泡，最后“啪”的一声开关跳起，水声又渐渐的弱下去，眼见就要消失。
　　“黎阳。”苏维终于出了声，他感冒应该还是挺严重的，鼻音非常明显，带的他的声线都变得软乎乎，几乎有点撒娇的意味。
　　黎阳继续对着水壶站着没有动，出神的盯着面前的水壶，仿佛那不是一只水壶，而是博物馆里的一尊出土文物。
　　苏维喊了他一声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约莫半分钟复又开口，“黎阳，你看看我行吗？”

作者有话说

　　*歌词节选自Green Day专辑中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