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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他这短暂的好眠,就该要告一段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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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这件事,不会因为人类的抗拒就不会到来。
虽然黎阳刻意的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在意,等到了被时间推着走到离别面前的那一刻,还是觉得有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黎阳带着苏维托运了行李,离登机还有些时间,他们便站到户外去抽烟。
像是特意为了映衬黎阳此刻惨淡的心情,这一日的天气也是格外的阴沉,厚重的灰色云朵大片大片的堆在天空上,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喧嚣的大雨。他抬头望着天,有点担忧:“这天气看起来不妙啊,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们航班。”
“要延误才好呢,那我就能多陪你一会儿了。”苏维一点都不在意似的飞快回答,他今天话格外的少,也没怎么笑,脸绷的紧紧的。
黎阳摇摇头笑了笑:“早晚都是要走的,赖这么几个小时的也没什么意义。”他伸手在苏维的脸颊上捏了一下:“别丧着脸了。你想,如果顺利的话,你八月底就又来了,是不是?也没几个月,就又能见面了。”
“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这话是你说的。”苏维重复了一遍黎阳曾经说过的话,却好像并不买账似的撇撇嘴,“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黎阳哑然失笑:“你是对我没信心呢,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呢?”
苏维很用力的摇了摇头:“我没有对谁没信心,我就是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你首先得是你自己。咱俩都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是在一起。”黎阳定定的看着他,手按在他的嘴角,用力的往上提了一下,硬生生的给他压出一个笑容来:“你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
苏维伸手覆住他的手:“等飞机飞平稳了就有WiFi了,到时候我给你发信息。”
“好。”黎阳很努力的在维持脸上的笑容,隐约的觉得自己有点要撑不下去:“那个,你该进安检了,我就,就在这里吧。”
苏维愣了一下:“你不陪我进去了吗?”
“不陪了。”黎阳嘴角那命悬一线的笑容看起来实在是有点难以为继,“两个人走进去,然后我再一个人走出来,我怕我会遭不住。放过我吧,我会绷不住的。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苏维直直的看着他,眼眶一下就红了。
黎阳有点欲盖弥彰的转头不看他,伸手与他轻轻的拥抱。苏维耳畔传来黎阳低低的声音:“一路平安,放心吧,我会在这里看着飞机起飞再走的。”
苏维抿了抿嘴,没说什么。他把背上的双肩包放下来,在包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石灰色的小信封递给黎阳。
“这是什么?”黎阳接过来正准备打开,却被苏维赶忙拦住:“等我走了再看吧。”
黎阳从善如流的停了手点点头。
苏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黎阳看了一会儿,终于像下定决心一样飞快的扯下口罩,很用力的在黎阳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又飞快的把口罩带回去:“我走了。”
“走吧。”黎阳觉得自己没法再说第三个字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略微颤抖的声线。
苏维这次没再犹豫,真的直接就转身走了。他走得很快,大步流星的,几秒钟就淹没入出发大厅滚滚的人潮里,看不见了。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黎阳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往一旁的水泥柱子上一靠。一双腿仿佛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似的,整个人缓缓的顺着柱子滑下来坐在了地上。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面无表情的,只是很累,从身到心的疲倦排山倒海一般向他涌来。他没有力气与之抗衡,就只能放任自己不顾形象的在地上坐一会儿。
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了好久,黎阳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打开了手里的信封。
里面是一只那天他们在女巫镇街边的小店里买的迷你捕梦网,小巧而精致的银质羽毛坠在丝线织成的圆环网下,微微的颤动着。
圆环上的字他那天就看到了:Always have a dream to believe in。
信封里还有薄薄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力透纸背似的写着:但愿你从此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这还是黎阳第一次看到苏维的字,和他想象中还挺不一样的。虽然有点飞扬跋扈不拘小节,但却异常的遒劲有力抑扬顿挫,一看就是练过的。
黎阳把那小小的捕梦网举到眼前,透过它的缝隙看着远方阴沉沉的天。棉絮一样的云层被网分割成小块小块的灰白色,突然一架飞机轰鸣着飞过,一下就没入了厚厚的云里。他就这样一直一直看着捕梦网透过的世界,直到路过的一位妇人甚是关切的停下脚步问他:“Are you OK?”
他不想说话,朝着好心的陌生人挤出一个蹩脚的笑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而这位热心的女士还是从包里掏出了一包纸巾递给他。
黎阳先是怔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这无尽孤独,却又如此诱人的人间啊。
虽然天色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苏维的飞机还是准点起飞了。
黎阳十分守诺的站在铁丝网这一侧,举着手机拍下了飞机直上云霄的那一刻,发了一条分组可见的朋友圈:只有你能听得到。
尽管国内现在是凌晨两点,舒晴还是几乎秒点赞,两秒钟后又发来一条消息:“小苏走了?老黎你撑住。别趴下。”
黎阳已经走到停车场坐进了车里,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直接给舒晴拨过去了语音通话:“老姐姐,让你别熬夜这话就多余是吧。”
舒晴那边听起来格外喧闹,声音听起来也有点断断续续的:“啥?老黎你等会儿啊我出去找个地方,在外面吃夜宵呢,好吵哦。”她应该是换了个地方,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显得她的声音格外的清脆嘹亮:“现在好了,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黎阳懒得重复,索性重启一个话题,“你怎么样?回国还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我又没像你,两年都没回过国。哎,说起来,你现在签证什么情况?还能回国吗?”舒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你之前是觉得没什么好回的,现在可不一样了吧。”
“嗯。”黎阳淡淡的应了一声,“是有点麻烦,不过应该还好,总有办法的,我回头问问别人。”
舒晴突然激动:“那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啊,总得先把工作找到了吧。”黎阳叹了口气,“之前这几天就好像是,给自己放了个无忧无虑的悠长假期。不过假期再长,也总是要回来面对现实的。”
“你可以的。”舒晴听起来一点也没为他担心,“沈老板不是给你实习还说要帮你内推吗?我跟你说你就抱紧沈老板这条大腿就好了。现在小苏一走,你也没旁的事情让你分心了,你去和沈老板好好聊聊,多给人当当牛作作马的,绝对没问题!”
黎阳终于笑了一下,虽然他感到脸部肌肉可能因为绷了太久从而有点僵:“托你吉言。”他顿了顿,“说起来,胡雨铃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让我去给她当伴娘呢还。”
黎阳一点不觉得意外:“嗯,他俩也找我当伴郎来着。哦,他俩还邀请了苏维。”
“哈?”舒晴有点吃惊的啊了一声,“他俩见到苏维了?”
“嗯,前两天帮我搬家,碰上了。胡雨铃那个眼神,认出来了,我也不好瞒着。”
“哦。老胡他们嘴巴倒是挺紧的。”舒晴想了想说。
黎阳满不在乎:“我无所谓,别影响他就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了一路,眼见着就快开到学校附近,黎阳一边在路边泊车一边跟舒晴告别:“我到学校了先不跟你说了,这都快四点了,你还吃呢?早点回去吧。”
“学校?你回学校干嘛?”
说话间黎阳已经停好了车,他伸手将卡在支架上的手机拿下来,平静的说:“看病。”
两年前刚入学没多久,黎阳就开始不定时的见学校的心理咨询师。他对于矫正顽固的睡眠问题这件事从最开始就没抱太大希望,只是当时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他的睡眠问题甚至严重影响到了他的日常饮食,半个月就迅速掉了近十磅,非常吓人。黎阳虽然早已习惯失眠这个痼疾,但如此大的影响到了生活,他还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于是黎阳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开始去做心理咨询,C大向来重视学生的心理健康,所有提供给学生的咨询都是免费的。不过毕竟不是医院,所谓咨询也都是以聊天为主,不打针不吃药。
黎阳有时去那儿只是为了能好好睡上一觉而已。
他的咨询师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带着厚厚的老花镜,慈祥又和蔼,偶尔会让黎阳想到他去世已久的奶奶。他从小被两位老人一手带大,后来即使父母回国他又重新搬了回去,也时不常的会去爷爷家待一会儿。中学时代,为了黎阳上学方便,他的父母把家搬到了新城区的市中心。黎阳不喜欢他的新家,他还是喜欢爷爷家所在的老城。家属院的房子都是大半个世纪前的建筑了,低矮的灰色砖墙上爬满大片大片的爬山虎,在最常见的阴雨天里被雨水冲刷成油亮的碧绿。
黎阳最喜欢家乡的初夏,还未及入梅,天还不至于过分闷热难耐,但是阳光已经迫不及待的灿烂起来。许多个昏昏欲睡的午后,他躺在爷爷家阳台的摇椅上,看正午最猛烈的日头被纱窗细密的网格过滤掉炎热,有些冷清又不甘的透进来,仿佛泠泠的湖水一般洒了一地。
他膝头总是会放着一本英语书,有一搭没一搭的背着单词,手边摆着爷爷刚给他切好的冰水里湃过的西瓜,光是放在那里就仿佛有一股沁凉的甜香扑鼻而来。黎阳背着背着就会慢慢放空,漫不经心的听窗外不知疲倦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淡淡的睡意笼罩过来。
半睡半醒之间的夏日午后,那是他记忆里最后的安宁。
高二暑假奶奶因为心梗,走得又安静又突然。之后爷爷也一直郁郁寡欢,变得不爱说话,慢慢记不清事,连他最疼爱的黎阳也渐渐认不出,拖拖沓沓半年后,也终于还是撒手人寰。
在咨询师Rosaline这里,黎阳总是能清晰的回忆起那些过分闲适而美好的夏日午后,于是他总能安心的沉沉睡去。梦里他好像还是那个16岁的高中生,在那一点点炎热的空气与一点点恼人的蝉鸣里随意的打发着时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
所以,即使这咨询再治标不治本,他也还挺愿意来。
然而自从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先是种种琐事纷至杳来,他忙得脚不沾地。之后苏维这个意外因素又强行闯入他的生活里,误打误撞的短暂解决了他的睡眠问题。算起来,黎阳快有近半年的时间没来Rosaline的咨询室。
前一天晚上他基本没有睡,他的睡眠灵药苏维在即将远行的前夕突然失了灵。一整个夜晚他都彻底的醒着,睡眠女神连一丝零星睡意都吝啬给他。身旁的苏维倒是入睡的飞快,上一秒两人还在低低的说着话,下一秒黎阳耳畔就传来他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黎阳有点无奈,更多的是羡慕。他已经不知道上一次自己这样不经任何外力的秒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睡不着,可他也不敢动。苏维睡是睡了,手脚都还像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热乎乎的,活像个暖炉。他想着苏维明天要坐好久的飞机,怕自己动会吵醒他,就一直僵着保持着正面朝上的姿势一动不动。公寓新装的遮光窗帘效果极好,外面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他就在这样一团混沌的完全黑暗里,睁着眼到了天明。
当下他就预感,他这短暂的好眠就该要告一段落了。
Rosaline见到黎阳并不意外,她伸手和他拥抱:“我就觉得你该来了,果然我的预感没有错。”
黎阳在他常坐的沙发上坐下,耳畔传来熟悉的悠扬乐声。Rosaline有一台老式的留声机,每次来都放着不同的古典乐曲,她的最爱是肖邦,和黎阳一样。
黎阳花了半个小时,缓缓的把消失的这几个月复述了一遍。说到苏维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顿一顿。
Rosaline认认真真的听他说完,笑着看着他:“阳,我觉得你不必害怕。你已经为自己做出了选择。”她的微笑很温柔,但眼神里却带着些锐利:“你害怕的不是分离,你害怕的是失去。所以你甚至都不愿意开始。”
黎阳没有说话,他聚精会神的看着茶几上放着的一本杂志,可能放了一些时日了,杂志的封面右下角有一点点的卷边。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在大学时期喜欢的男孩的故事。那时候我就觉得,其实从来没有人对你说过不,是你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直到现在,对方也还是把你当成不错的朋友,对吧?你总是太习惯于自我保护了,所以你什么也不肯说,什么感情也不愿流露,表现的对一切都不在乎。”Rosaline摘下她的老花镜,温和的看着黎阳:“自我保护是动物的本能,这无可厚非。乌龟稍稍一碰就会缩进壳里,蚌也会把壳闭的紧紧的。只是我们人类与动物的不同之处,不也就在于,偶尔也愿意稍微的放下一些本能,去敞开一点保护层,来迎接可能到来的伤害么?”
她的目光变得格外柔和:“因为那些伤害,也总是伴随着很多很多的美好一起到来的,不是吗?”
黎阳还是没说话,不过他一字一句都听的很清楚。他恍然想起那天在小镇的破落海边,剧烈的海风把他的头发吹的乱七八糟,他手里还拿着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刚从海里捞起来的外套,好像是很狼狈的样子。
而面前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有着一张夏日阳光般绚丽夺目的脸,用无比专注而认真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说:“我对你有信心。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