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Silent all these years ...
-
与苏维的这场多年后猝不及防的重逢,让黎阳久违的重新尝了一把独坐到天明的煎熬。
虽说他这些年来睡眠也总是不佳,但自从分别之后,也确实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一整晚都辗转难眠——直到他再次见到苏维。
于是他第二天只能带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上班,黎阳本来肤色就白,熬了一夜之后眼周几近乌青,同事看到都纷纷投来关切的眼光,就连去茶水间打咖啡碰上正在清理残渣的保洁阿姨都关怀备至的问:“孩子,昨晚又通宵啦?啧啧啧,你们可真是辛苦啊。”
黎阳只能尽力表面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心下不禁盘算是不是该买瓶粉底来盖一盖。
下午和人事部VP David开会,对方看到黎阳也是一愣:“你这是通宵和总部开会了么?”
黎阳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没有,昨晚没睡好,可能是因为时差。”
David点点头,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正事聊完,黎阳有点犹豫的叫住了正准备离开会议室的David:“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一下,虽然也不知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David挑挑眉:“不妨事,你说。”
“我想问问看,公司有没有可能让我relocate去上海。”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David笑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吧。你是总部来的,也不向我们任何一个人汇报。不管base在北京还是上海,都不占headcount的。我自己感觉是无所谓吧,我替你问问上海那边。啊,你是不是想着可以离家近点?”
David是个挺自来熟的人,黎阳回国这么些时日,和他打交道也是最多,算是公司北京办公室最熟悉的一位了。听他这么联想黎阳也没有反驳:“那就麻烦David哥替我问问吧,谢谢。”
“没问题。”David拍拍他的肩膀,“我回头问问告诉你。”
这一年的北京格外多雨,黎阳记忆里的春天还是充斥着干燥的黄沙,他没有在办公室放一把伞的习惯。于是在限行的这一天,他顺理成章的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滚滚春雷困在了写字楼里。
周五晚高峰加上恶劣的天气,连约车都变得极其困难——平台连着给他派了几单司机都在好几公里外,看着路况过来怎么也得要近一个小时。他本着体谅司机的原则统统都取消了,反正他也不着急回家。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算是高档,偌大的大堂,假山流水,还有会客区摆着沙发,放着优雅的交响乐,光咖啡厅就不只一家。黎阳觉得横竖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索性买了杯咖啡在大堂坐下了。
他难得有这样闲散放空的时刻,尤其是回国以后的这段时间。身边不停走过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都市男女,好不容易盼来的一个周五夜晚,即使雨势再滂沱也不能阻止他们将工作抛诸脑后、直奔向享受生活的脚步。
就像被在笼子里关了一周的鸟,迫不及待的要去天空里撒欢。
黎阳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年春天,坐在C大校外路边的露天咖啡座,他埋头改着论文,苏维趴在他对面,聚精会神的观察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们。他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着,明明语言不通根本听不懂,却总能煞有介事的给路人们编排出一个又一个生动的故事来。
黎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生动的想起过苏维了,就好像他还坐在自己对面,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分外清晰。
正如同每个梦境总是在刚醒来时最真切,之后随着现实生活的侵蚀,慢慢失去感受,记忆变得模糊。最后在某个时节完全遗忘,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再忆起。
这曾是黎阳希望达到的结果,他相信时间的力量,只要让记忆沉默多年,终会如梦境般飘散随风。
他也一度以为自己进展顺利,五年来他的确做到了心如止水,不听、不看、不说。即使当时得知要被派回北京时他也并没有过多余的担心——北京这么大,两千多万的人海里,瞬间就能被淹没。
可命运或许就是想捉弄他一下。茫茫人海,准确的推波助澜,把苏维重新扔到了他面前。
一如多年前N市街头的那个雨天。
然后他发现自己所有的自我催眠与压抑,不过是徒劳。苏维横跨了时光的一个抬眼就能让他在心底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即使他已经沉默了这么多年。
黎阳正出神,一个电话又把他拉回现实。他晃晃脑袋想把苏维从脑海里晃出去,有点茫然的接起来,是舒晴。
“老黎你下班了吗?”舒晴不知是不是被堵在路上,黎阳都能听见她那边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声音也不由得抬高了几度。
“算吧。出了公司但出不了楼,雨太大了。”
“啊?你没开车吗?”
“限行。”黎阳答,“不过今天这路况,也是幸好没开。”
舒晴重重的“唉”了一声:“可不是吗。我现在就被困在三环上,半小时挪了一百米!一百米你敢信?”
黎阳斟酌了一下用词:“你多关照一下你的腰,它辛苦了。”
“不扯,哎老黎,出来蹦迪吗?”
“……现在才七点多。”黎阳看了一眼表。
“等我从三环上挪下来也差不多了吧。”舒晴随口扯了两句,“先去吃个火锅,吃完再去。雨夜的火锅,太令人向往了。”
“行吧,那我再叫车试试看。你发我位置。”
愿望总是美好的。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周五晚人们外出觅食的热情——等他们好不容易在车流里挣扎出来,网红火锅店外的队已经排到了两小时开外。他俩在附近转了好几圈,没有一家店不用等半小时以上的。
舒晴长叹一口气:“虽然我实在是不想在10点半就去夜店跟打扫卫生的阿姨聊天,不过看起来还是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我快饿死了。”
午夜来临之前的夜店安静的有点荒唐,空荡荡的场子中央只有几个百无聊赖的服务生聚在一起刷手机聊天。没有音乐的舞池里灯光亮的呆板又随意,仔细一点还能看见空气里浮动的细小尘埃。
舒晴要了个二楼包厢,她算是这里的常客了,一路上楼收获好几声“小舒姐”。黎阳有点讶异的看她:“我差点以为这场子你家开的。”
“勉强也可以算吧。我大表哥有股份。”
黎阳一时有些失语:“……差点忘了你也是个大小姐。”
舒晴莞尔:“我自己都快忘了,社畜生活太深入人心了。”
这家夜店二楼的小包设计成半悬空,往下可俯瞰整个舞池,颇有些剧院雅座的意味。舒晴要了个位置稍微不那么正中的,一会儿楼下热闹起来上面也不会太吵。
她可能是真的饿了,坐下来就噼里啪啦点了一桌子吃的,开了两瓶酒。
下方的散台和卡座开始慢慢有人三三两两的进来,黎阳转头看着还未热闹起来的舞池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一会儿下去蹦会儿吧。”主菜还没上,舒晴只能专心致志的吃着水果,“今晚DJ不错。”
“大概率是蹦不动的。”黎阳笑着摇摇头。
舒晴抬眼看他:“你不至于吧,我看你这些年锻炼也挺规律的啊,身材也没走样。”
“两码事。”黎阳给自己倒了杯酒,“不是怕累,我嫌吵。”
“那倒是。”舒晴吃完了整盘果盘,眉眼间的焦躁感才下去一点,“现在感觉离音响离得太近心脏都有点受不住。”
“那你看起来也没少来。”
“我来也都是坐在这儿,喝喝酒吃吃东西,偶尔下去蹦两下出点汗,就当放松了。”舒晴有点感慨,“这几年精力下降是断崖式的。老黎你还记得咱们当年在vegas,那会儿是真能熬啊。哦不,只有现在这样才叫熬,当年那就是玩儿,通宵玩儿,开心。”
黎阳笑一笑,走过来在舒晴身边坐下:“你之前还说我,你自己这些年怎么不找个伴儿。”
一楼的人渐渐的多起来,音乐声也开始逐渐变大。舒晴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谁说我没找。”
黎阳有点意外:“是吗?也没听你说起过。”
舒晴一边按呼叫钮催餐,一边满不在乎的说:“不过是个床伴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黎阳看一眼她的神情,想说什么也还是咽回去,只能拍拍她的肩膀:“注意安全吧。”
“老黎。”舒晴叫他一声,是难得的语重心长的语气,“我是没碰上喜欢的人,没办法。可你不一样,你明明遇上了,而且他也很爱你。我实在是想不通——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其实挺烦旧事重提的,但我真想不通,你自以为是对他好,放开他,自己难过自己忍着,你干嘛呢?你是抖M吗?”
黎阳没料到舒晴会突然把炮火转到自己身上。这些年舒晴果然变了不少,若是五年前在国外的舒晴,是断然不会如此直白又“多管闲事”的。
不过他并没觉得“烦”,相反,舒晴这不留情面的有话直说让他觉得还挺痛快。可能舒晴说的对,他就是抖M。
“你就当我是吧。”黎阳依然并不正面回答。
舒晴叹口气:“我都猜到你的回答了。这么些年,你顾左右而言他的,我知道你不想说,要按我以前那性格我肯定也不跟你扯了。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30岁之后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见不得这些事了——见不得好东西被浪费,见不得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年纪大了导致的吧。老黎你过几个月也要30了,这些年你自己也知道你忘没忘记他,你过得好不好,你最清楚了。”她看着黎阳,“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当年那么‘矫情’,其实原因很复杂,很多想法纠结在一起,你也就懒得解释了,对吧?但是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明白吗?你想要一段完美、理想的状态下,对谁都好,谁也不用妥协不用牺牲的感情,这可能吗?”舒晴的眼神里竟然带了点悲凉,“哪一段关系里不存在各式各样的阻碍?你或许觉得感情需要势均力敌彼此契合的经营,可是爱,爱是本能啊。”
黎阳还是没说话。
舒晴估计是把自己给说激动了,直接坐到黎阳对面,直直的盯着他:“这些年因为工作缘故我见过好几次苏维。我很心疼他。他一个人在那里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在坚持着什么你知道吗。我知道他在坚持,我看的明白他的眼神。他今年23岁他大好的年纪,就用来坚持喜欢一个连分手理由都懒得跟他解释的人了。我都替他感到糟心。”
黎阳觉得自己的心突突突的开始越跳越快,不知道是不是楼下音乐越来越大声的缘故。
“我以前最开始还跟你说他过得挺好,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什么呀!他过的一点都不好!有一次我们新品发布会,他来了,晚宴结束之后我偶然撞见他蹲在酒店的小花园里抽烟。他喊我小舒姐,问我你过的好不好,他说他不敢联系你,因为知道你并不希望他再这么纠缠不清,这么不懂事,毕竟你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对不对?他说他觉得是他自己还不够强大,还没有话语权,所以会让你替他操心前途操心那么多。所以他会努力变得强大,去拥有话语权,让你可以不必在意那些有的没的,等到那时候再去找你,如果你到时候还在意他的话。黎阳,啊?黎阳?你听一听呢?你放开了一个多么多么好的人啊!”
楼下的舞池里迸发出一阵欢呼,今晚的DJ上了台,表演正式开始。无数银色的闪片簌簌落下,被闪烁的灯光折射出五彩的颜色。
黎阳始终一言不发。
“老黎,你现在回了国,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吧。”舒晴语气诚恳,“你和苏维聊聊吧。”
黎阳不看她,终于开了口,不过依旧是淡淡的:“我还会走的,不知道会在国内呆多久。”
“我只是觉得你们可以一起work out出一个solution。”舒晴着急起来职业病上头,说话都变了腔调。“你们的问题并不是dead end.”
黎阳一口饮尽杯中酒,从舒晴略显焦灼又专注的目光里移开,起身去倒酒,语气不疾不徐:“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几天有点忙——其实这次回国,我见过苏维了。”
舒晴完全愣住了:“什么时候?你联系他的?”
黎阳摇摇头:“不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真是偶然碰上的。”
舒晴一时有点语塞:“在哪儿?”
“小区的停车场。”
“停车场?”舒晴难以置信的看着黎阳,“你们竟然住在同一小区?阴差阳错?”
“对。我的公寓是公司替我租的。当时公司给了好几个选择,这个是离公司最近而且地段好的,我就选了这个。”黎阳顿了顿,“我并不知道他也住在那里。我俩……分手的时候,我只知道他新买的房子还在装修所以还住在之前租的地方,我没问过新房子在哪。”
舒晴有点唏嘘:“你倒也不必跟我解释的这么详细……我信你不是故意选跟他一起的,你躲他还来不及呢。那然后呢?偶遇之后?”
“他请我去家里喝了一杯酒。”黎阳平静的接住舒晴的目光,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他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没法回答,比如我会在国内呆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太晚了,我也确实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就走了。”
舒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用一种很难以名状的表情看着黎阳。
“哦对了,我跟公司申请了,看看能不能base在上海。听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黎阳目光沉沉的,仿佛一个黑洞,吸走所有光。
舒晴难以置信的盯了黎阳好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手里的杯子重重的掼在茶几上,细细的高脚杯应声而断。她咬牙切齿:“你他妈就知道跑、就会跑……黎阳你这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