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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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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城主迎娶美人燕归,是天下间一件热闹事。
坊间议论纷纷,猜测不断。
茶馆里的说书人一夜间便编出许多情节曲折的离奇艳事。说城主是苦尽甘来,化了仇怨,终于抱得美人归。又说美人也真是有了个好归宿。
好归宿?
自然是好归宿。六道城主虽一时从京城退兵,但以他如此庞大的势力,帝都早晚是囊中之物,一朝为天子,号令世间雄,那是真真正正的大富贵了。
她嫁给他,先是六道城主夫人,再然后便要母仪天下了,凤冠在顶,雍容万千,世上的美人再多,皇后却只这么一个,纤手里握着天下女子的命运。
她会住进玉砌雕栏的凤殿中去,身上绫罗软缎,眼前宫灯煌煌,天下人不管在外面如何骄横,到了她面前也只能毕恭毕敬,一口念一句皇后娘娘。
那是何等人人憧憬的盛景。
世人都爱看热闹,凤独还没攻陷京城,帝后佳话倒先传得到处都是了,先为主从,后为仇敌,终成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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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举世瞩目的地方,六道城主府中为筹办喜宴,上上下下十分忙碌。成日里,锦缎珠玉如流云般送进门来,辉光灿烂,有如天星。
侍女们挑出最好的送到姑娘眼前,恭恭敬敬地呈在玉盘里。她看也没有多看一眼,只坐在窗前,望着手里的银铃发呆。
凤独每日与她一同用膳。他总是笑着的,给她布菜,又给她说笑话听,一旦她往哪个盘子里伸筷子超过三次,便记了下来,吩咐厨房日后可以多做。
而她只低头兀自吃自己的,从不理会。
“新嫁娘矜持呢。”人们笑着议论。
府中一日日忙碌着,喜服做好了,喜堂布好了,请柬也发出去了,终于,漫长的冬日到了尽头了。
成亲。出嫁。终芒想起来,摩婆曾说那是一个大日子。
那一天很快便到了——
春晴漫过人间,天地温暖。
城主府中一片繁华景象,花香四溢,酒香四溢,楼阁灯火辉煌,檐下喜绸飘飘。庭院深处半开的喜房里,灯火暧暧,照出软塌罗衾。
宾客如潮,车马几乎是要把城中大街小巷全填满了,连路也不通了。来得稍晚的人不得不在城外便停下来,下了马车,徒步走进来。
吉时到了。
杀名摄人的美人卸了血色长剑,换上赤红嫁衣,身段纤纤,裙裾曳地,是天上冷月染了人间颜色,化出柔情来。
静美的容颜被大红盖头遮了,谁也看不清神情。
灯光灿烂下,终芒缓缓走入喧闹的喜堂。
那么多人,全注视着她。堂中人注视着她。堂外人注视着她。一举一动,全在人眼皮子底下。这样盛大的场面,注视于此的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姑娘在注视中一步一步走来,站在凤独身侧。
透过红盖头,她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人的脸。那带笑的狭长凤眸里,有一抹赤红的光已永远暗了下去。
没有生命力的木偶。
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这比死了还折磨。也许他已经死了。
仪式开始了,先是要拜天地。
礼官道,“天地庇佑,终成眷属。”
左手背里传来熟悉的麻意。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朝着苍天一拜。
再是拜高堂。
两个人都没父母,说是高堂,其实仍是天地。
礼官道,“高堂见证,平安多福。”
左手背里又一阵麻意。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朝着苍天再一拜。
终是夫妻对拜。
礼官道,“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左手背里再次一阵麻意,这一次,比前两次更甚。终芒转过身来,缓缓地、缓缓地,朝着凤独俯身下去,一点点靠近。他也弯下了腰,头朝着她低下来。
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隔了一张绣金丝的红盖头,几寸之外便是皮肤的温度。那双凤眼往上扬着,曾几何时,若是微微一动,便有光华流转。
眼前这个人一向是令人惊艳的。
但,她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已在非人折磨之下生活了十几年,锋芒折尽,只剩一具残骸了。饶是如此,她所见到的残剩的那一点光芒却也那样耀眼。
真无法想象他全盛时究竟该是何等凤吟天际、不可一世的模样。
也许他确是很像火焰,但火焰这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悲壮,再盛大再辉煌,终有一天是要熄灭的。
礼官高声道,“礼成——”
礼既成了,一身喜服的新郎便直起身去,站好了,笑对堂中宾客祝声。可新娘却仍弯着腰没动,红盖头也静静的。
人间最为极致的富贵分明已摆在她眼前了。
忽地袖中寒光一闪!
呲——
一柄匕首顷刻间洞穿了凤独脖颈,鲜血喷出,染红了华美的新娘盖头。
她动作太快,喜堂中没人反应过来,脸上仍带着笑意,朝这边张望着,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直到礼官尖叫着后退一步,脚一滑便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
厅中霎时寂静。
宾客们全怔愣了。
寂静中,凤独身体抽搐几下,倒了下去再无声息,鲜血自脖颈往下淌,染湿了半身喜服。
而终芒手中拿着染血的匕首,却仍是一动不动,弯着身体,夫妻对拜的姿态。
天下皆知姑娘是剑中杀神,以至于忘了,执剑前她还擅长小小巧巧的匕首,轻易便能藏在袖子里。
凤独死了。
盛大的喜宴里烛光依然灿烂,宾客们发疯一般四处尖叫,桌子倒了,美酒佳肴倾在地上,酒香菜香,满室浸人的香。这些香再好,终究是不通人心的,这境况里还自顾自地香。
地上一片混乱,而天穹静寂。姑娘也静静的。她伸手扯了盖头,抬眼朝着天上看过去。
正值黄昏呢。
夕霞万里,壮烈辉煌。
就在离那如血的红日不远的地方,不知何时,飘来一片形状奇诡的云。状如手掌,慈悲宽厚,一眼看去,以为是佛祖拈花。
隐云寨的人一向深信那是神佛在天的吉兆。
【小旗子忽指着天上道,“快看!长生云!”
众人随他手指看过去。
所谓长生云,其实也不过是云的一种,形状怪异些,因此难见些罢了。
“快向长生云许愿,很灵的!”小旗子大叫着。
说罢便合上了眼睛,双手合十祈愿,嘴巴动得飞快,语速飞快,真不知是有多少心愿要许。小孩子贪心。
摩婆拿拐杖敲了敲明一命的脚。“寨主,你也许一个吧。”
“我?我有什么好许的?”
摩婆语重心长。“你也老大不小啦,媳妇在哪里?连个影子也没有。许个愿,让老天爷发发慈悲给你个好媳妇吧!”】
那时春意正浓,天光晴好,大家在寨子后山举行芒果小宴,菜肴普通,碗筷简陋,可人人都很高兴。
那时大家都还在。
那时她也向长生云许了愿。山里生长的姑娘,衣着朴素,见识不多,没有杀过人也没什么名气,沉默寡言,只对心上人笑得乖巧。她的愿望很简单很简单。
一愿哥哥得觅良缘,有嫂子照顾,不要一个人那么辛苦。
二愿隐云寨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三愿止衍这次能留得久一点。
——希望哥哥幸福。希望大家幸福。希望我和止衍也会幸福。
也并不太贪心吧。
如今她名满天下、一身杀孽,灿烂的喜堂烛光里穿了一身镶金嵌玉的朱色喜服,神色无喜无悲,拜堂时一刀捅死了新郎。
尸体的血顺着匕刃流下来,沾湿了手。温热的。皮肤也染红了。杀了这么多人,却是如今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便是血的温度。
血的温度是没有温度。
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是啊,今日真是个大日子。
霞光散去,云散去。太阳西沉了。
终芒站在喜烛摇曳的混乱厅堂中,一动不动,只微微垂着眼睛。鲜血从手间滑落在地上。
嘀嗒。
那血不只是凤独的血。也有她自己的血。
伤口在左手背上,笔直的一道,血淋淋中见了骨。而血肉中那枚小小的金属圆片已被一分为二,失去效用。
姑娘方才挥匕的动作实在太快,没人看清,只那么刹那间的一下,她是先划破了自己的左手,顺势才把匕首捅进了凤独脖颈。
她丢了匕首。面无表情地,手指刺进了左手背里去,又一发力,把那枚小圆片生生从血肉中扯了出来。
那圆片本是连着神经的。生疼。鲜血从孔洞里冒出来,红艳艳地爬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阴森。
但终于再也没有人能通过那些叫定位器的又方又平的东西一下子便找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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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又来了。
来得很快。
那又如何,她也很快。在“他们”现身之前,她已跑掉了,只留给“他们”一个狼藉满地的华丽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