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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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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客栈,盛决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前走,在街角拐弯处,再次见到那个怪异的老人。
老人的摊前摆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大多都是闻所未闻,不知道功用,长得也不怎么别致。
老人鹑衣百结,发槁齿枯,深陷的眼窝里嵌着墨绿色瞳仁。他断了右腿左臂,断肢处接了奇怪的东西,不是木制,也不似金属,造型与人四肢相似,奇的是竟如活肢般自由活动。
可能看着太过骇人,摊前有些冷清,无人敢在此驻足。方才盛决背着尹迟经过此处,只瞥了一眼,顾忌着周遭环境没敢细看。
盛决站定后,屈膝蹲下来,这么些天以来,第一次将残缺的右手暴露在外人面前。他低头挑着小玩意儿,猝不及防被那假肢攥住了手腕。
老人夸张地笑起来,脸上皱褶满堆,比划着不知道在说哪里的方言,盛决一个字都听不懂。大概是见他神情茫然,老人止住了话头,指指自己的假肢,又指指盛决的断指,最后点点摊位红布上的小玩意儿。
盛决仍然不懂其意,默了片刻,将钱袋递了过去。老人不接,仍是固执地指向自己的所卖之物。盛决无法,低头随手捡起一个,然后再次看向老人。
这回老人接了钱袋,搁手心里颠了颠,探着头打开后,从里面挑出块个头最大的银子,又将其余的递还给盛决。
这场沉默的交易毫无头绪,既摸不着头脑,也无法达成协商。身后有两队守备兵沿街巡逻,持长矛兵刃,铁盔重甲啷当作响。盛决低下头佯装挑选货物,片刻后人马渐渐远去,他收手打算起身回去。
刚起了个身,老人忽地攥着他的手腕,慢腾腾地站起来,墨绿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他一眼,而后缓缓迈开腿脚,进了身后的一扇小门。
盛决随后而进,也不敢走近,只隔着段距离跟着。若不打眼看,只以为这是处简陋小屋,仔细一观,却又发现别有洞天。
屋内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像是发馊后的乳味,不甚明显。老人将圆凳上的物什都拨了下去,拍拍盛决的肩让他坐下后,自己又转身去找东西。
屋内烛光昏暗,杂物一堆堆垒得杂乱,老人却像对每件东西的位置都熟稔于心,脊背佝偻,蹒跚而行,脚步直向目的地,不多时就抱来几件物什。
盛决安静地看着,看老人在灯下一点点地组装东西,那些零件十分小巧,其上凿了大小不一的孔窍,极像大和的卯榫结构,却要精巧复杂许多。老人不停地敲敲打打,完成一部分,便要在盛决的断指处比试一下,如此反反复复,终于有了小拇指的形状。
老人在灯下端详许久,看着十分满意,将东西放在桌面上后,自己又离开去找东西。这一去半晌都没回来,盛决等得久了,僵坐得浑身难受,便活动了下手脚,将桌上的那根东西拿过来细看。
他在宫中见过太多精妙绝伦的玩意儿,这工艺巧则巧矣,他却并不觉得惊诧,若单论精美,他轻易便能找到大把可将朽木雕成鱼雁的工匠,可他不需要死物。
过了半晌,老人自外而来,慢腾腾地端着瓦罐,瓦罐底部有火燎痕迹,罐里面还咕噜咕噜冒着响儿,浓厚的馊味阵阵扑鼻而来。
老人墨绿色的眸子转向盛决,从嗓子眼唔噜两声,也不知在表达什么。盛决不敢妄动,虽大致猜到对方并无歹意,然而逃亡在外,生死难料,自然不免心存疑虑。
老人丢掉手中的隔热布,佝偻着腰来抓他的右手腕,攥住了,压在桌面上,另只手去拿旁边组装好的物什,那根东西抵在他断指处,竟与断口完全契合,其间无一丝缝隙。
盛决静静地看着,任他动作。老人又咕哝一声,低头拿毛刷蘸了蘸瓦罐里的粘稠胶状东西,自头到尾一层层地刷,胶体滚烫,刷在肌肤上很快就泛了红,盛决皱着眉忍受痛感,视线紧盯着小指,亲眼看着胶液慢慢冷却、变色。纹路及触感,与肌肤并无二致。
这时那根物什的精妙之处才显现出来——它活了。盛决动了动手指头,惊诧地望向老人。
老人缓慢地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也没有看他,仿佛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存在。
盛决又候了片刻,见再无指示,便禀手弯下腰,向他缓缓行了一个大和的礼。
跨出低矮的门槛,门外的街道已比先前冷清不少,他抬起右手,迎着月光缓缓张合五指,片刻后,忽地笑了下,眼角也带上了点儿愉悦的神情。
他脚步轻快地走进客栈,掌柜的在灯下算账,闻听声响抬眼来看,不禁怔了瞬,当即又垂下眼睑。
盛决淡淡地看他一眼,犹自上了楼。
手按上门板时,脑内一清醒,蓦然想起了出去的由头。他抿了抿嘴角,轻轻推开门,声响不大,房间里的人挺直背看过来,睁着眼欢喜道:“你回来了!”
盛决点了点头,反手阖上门,走到桌边后翻开茶盏,边沏茶边问:“干坐着做甚么,怎么不去床上睡?”
尹迟没作声,只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眸里跟盛了星光似的。盛决与他对视一瞬,默然收回视线,将沏好的茶水推到他面前,自己又重新去拿茶盏。
“殿下去逛了夜市么?”他大概是顾忌着隔墙有耳,这句殿下唤得十分轻细,故而又显得亲昵非常,让人无端心头一晃。
盛决心知不太妙,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方才刚了却心头一件大事,正是愉悦之时,一时也懒得自寻烦恼去往深处思索。衣服没买回来,他有些理亏,随口扯谎道:“没有,成衣铺子都关门了,我明早再去看看。”
尹迟也没在意这个,他伸着脖子执著地询问:“你走在街市上,有没有看见南边的大火圈?”
火圈?盛决蹙了下眉,他出了客栈就往北走,倒是没注意另一街头有甚么景象。
小少年还想说什么,可转眼见他兴致缺缺,便悄然偃了声息,轻声道:“殿下尚未洗漱,我唤人送水上来罢。”
盛决摇摇头,道:“你去床上待着,我自己来。”
估摸着时辰,这时候应是子时初,莫说京城,便是在军营里,这个点也是长夜静寂。熄了灯,窗外的声响似乎更清晰了些,吆喝、笑语声阵阵,车马走动往来不歇。
盛决想,此地看似繁华却暗潮汹涌,不宜久留,最好能在明日打探清楚路线,做好规划,早早回到大和境内为妙。
客栈的床不大,两人躺下着实勉强,仲夏半夜闷热,开了窗也不顶用。盛决仰面规矩地平躺着,双手合在胸腹部,毫无睡意。
一旁的尹迟睡得倒算沉稳,呼吸声平静悠长,睡姿安分。从离开边城那一夜起,小少年在睡觉这件事上就从不曾含糊过,任凭风吹雨打、危机四重,也总能睡得安稳且香甜。若是小时候也这般消停,爹娘倒是省了许多心思。
到后半夜,夜风稍稍凉爽起来,盛决悄然抖开薄被,缓缓覆在两人腋下。才松开手,尹迟蓦然睁开了眼,眼眸在晦暗的夜色里凝滞着,也不知有没有清醒过来。盛决侧过身低声道:“睡吧,不碍事。”
他闷声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像是声含糊的“殿下”,他翻了个身面朝盛决,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将脸埋在那处颈窝里。
胸膛抵着胸膛,距离是再近不能的了。盛决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蹙着眉不知该做何动作。
鼻息挠的颈窝微痒,盛决从没与人这般亲近过,这会儿胸膛捂得闷热,心也跳得厉害,微微低头,下巴正好抵在小少年柔软的发顶。恍惚间,周遭都寂静了,心也熨平了,就像怀里合该有这么个人,让他抱着,甚么也不管,只静悄悄地、接近飘渺的梦乡。
这一觉睡过去,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盛决睁开眼时,正直直地对着尹迟,两人视线交汇,咫尺之距。日光照进窗户,尹迟抬手遮在他侧额前,也不知挡了多久,这会儿收回手,颇为局促道:“殿下……,你醒了?”
盛决还枕着他的左手臂,闻言坐起身,仿佛这才清醒过来,淡淡道:“饿了么?”
尹迟活动着手腕,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跪坐着垂下头,嗫喏道:“昨夜……昨夜末将……”
“罢了,不算你唐突。”盛决下了床,取过衣物一边穿,一边道:“我出去买衣,顺道打探点事情,等会儿小二端饭菜上来,不必顾我,你先用着。”
盛决收拾好自己,踏出房间后关上门,站在门前静默半晌,忽地叹了口气。
掌柜的守在柜台后,单手捧脸,来回拨弄着算盘。盛决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问道:“有什么吃的?”
掌柜的飞快地看他一眼,抬手招呼伙计:“宝哥儿!让内厨做两道菜,端上来给这位公子。”
“送到二楼,”盛决回头叮嘱道,“多谢。”
小二应声称好。盛决又转过来身,并不急着离开,他俯身倾向柜台,低声道:“我瞧着掌柜的有些眼熟,昨夜想了想,竟是和我一位故人相像,这天下攘攘,此间倒也算缘分,是也不是?”
“哈,来往宾客云集,天南海北匆匆擦肩,既能于小店暂憩,如飞鸿踏雪掠过痕迹,谁能说不是一种缘分呢,哈哈哈。”
盛决歪了下头,笑起来,眸子却冷清一如既往,“掌柜的或许不知,我这位故人,于我既有恩,又有仇,恩仇难了,这才让我记了这么多年。如今见了掌柜的,原先好些忘记的旧事,今日全都记明白了,也不知是喜是愁。”
“这……”,掌柜的摸了摸圆润的肚子,哈哈笑道:“小公子说这些话是甚么意思?”
盛决看他良久,而后柔和了目光,缓缓将手搭在柜台上,往前微倾身,低声喊他:“舅舅。”
中年男子浑身微微一震,低着头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