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难为臣》十念君

14、第 14 章

　　又一次旭日东升。山洞前有处广阔平台，下面是十数丈深的峭壁，站在风口处看天际破晓，视野尤为开阔，仿佛万缕金光皆奔赴而来。

　　尹迟牵了马过来，摸了摸它的头，扭头对盛决道：“殿下，我们往哪里走？”

　　耳边的风声呼啸作响，盛决拢了拢衣袖，将手背在身后，道：“翻过那座最高的山头。”

　　尹迟向远处瞟一眼，点头“嗯”了声，垂眸将一握鲜草往马嘴里塞。马鼻耸动两下打了个喷子，把草卷进嘴里后大幅度地咀嚼着，时不时呼哧一声。

　　收拾好物什，把昨夜宿过的痕迹抹干净后，两人向那座山头走去。马蹄声踏在山路上，踩着满地晨曦，从日出到日落，不疾不徐。尹迟手执缰绳，侧头对盛决道：“殿下，这段路平坦，我们赶快些可好？”

　　盛决正专心想东西，闻声抬眼“嗯？”了声，还没来得及回应，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尹迟已策起缰绳，高喝一声“驾！”，战马迈开四蹄如利箭出弦，骤然狂奔起来。

　　这一个没防备，盛决差点被颠下马去，他勒着小少年的腰，皱眉道：“耍甚么疯？”

　　尹迟抿着嘴笑起来，“去年军营的骑术比试中，我拔得了头筹，抓紧我，我会护好殿下的。”

　　盛决不置可否，屈指弹了下他的脸颊，沉声道：“看路。”收回手时盛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怪道，方才怎做出那样一个举动。

　　越往前走，山路越是开阔平整，仿佛江流入海前终于突破了狭窄的洪口。盛决心头渐燃起一簇火苗，随着人为开垦痕迹的渐趋加重而悸动，期待升起时整个人犹如摇摇欲坠的天灯，在这时竟生出了些许怯懦。

　　尹迟却没在意，只管驱马往前赶，鬓边发梢肆意飞扬。绕过山壁巨石后，视野陡然广阔起来，尹迟漫不经心地瞟一眼，怔了瞬，蓦然勒住了缰绳。马扬起前蹄，昂首嘶鸣，缓冲一二后，稳当地停下来。

　　“殿下，”尹迟扭过头，睁着眼睛眨了眨，如实道：“山脚下有座城。”

　　城地广阔，三面环山，往下看去好似金蟾抱珠，唯独朝南户门大敞，迎了满城的日光进来。

　　山中不知岁月，粗略算一算，他们绕来绕去，也已在里面耗了十来天，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重新得见这幅人间烟火景象。

　　盛决神色淡淡的，倒也看不出有多欣喜，只翻身下了马，道：“地界不明，不宜招摇，我们且下去看看。”

　　下坡路走得极为顺畅，尹迟牵着马走在后面，追着盛决问：“殿下，殿下！你累不累？”

　　盛决回过头，他立马又闭上了嘴，老实地站着，露出十分顺从的模样来。盛决淡笑了下，也没说甚么，重又转过去脸继续赶路。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座看似隐蔽安稳的小城，城门出入处也有守兵查验，来往人员排成一队，依次进出。
　　好在无须出示通关文书，混进去倒也不难。盛决在石台后窥视良久，却又心生疑窦，怎么来往人群中，莫说口音，就连语言都不相通？

　　守兵不像是大和人，这座城也不是大和领土。紧挨着西北边关，又有各地语言，莫非他们误打误撞，从西北一路斜踏，竟来到了数境交汇处？

　　各国边境都有这么一处地方，偏僻闭塞，政令鞭长莫及，难以管治，久而久之，就成了无主之地。大批流民逃赋税至此地，休养生息、建城筑基，依靠各境辗转枢纽之优势，设市贸易，以此获利。

　　有一异族商人赶着骆驼被拦截下来，商人蓄了大胡子，说话时叽里咕噜地不住翘动，看着十分滑稽。骆驼背上驮了几袋物什，守兵拔开往里面看了几眼，然后挥挥手让行。

　　盛决转过来身，在石台后面对尹迟道：“贸易之地，不问来路，须得有货物方能进城，得想个法子。”

　　尹迟歪了歪头，道：“我去劫持几个人，借他们货物一用？”

　　“不可，”盛决摇头，“不可妄为，我们初来乍到，尚不知这一带底细，都道富贵险中求，越是有利可图之处，越要谨慎再三，这城中守备看似松懈，怎知不会有暗影重重？”

　　“那我……”

　　“你待在这儿，”盛决打住他的话头，视线往队伍尽头看去，缓缓锁定目标后，淡淡道：“在这儿等我。”

　　他看中的是一行从大和来的运镖队伍，领头镖师人长得虎背熊腰，性子也豪爽，闻听他是带家弟前来问医的，也没多作询问，直接挥手道：“嗐，甭客气！行走江湖，血脉同源那自然是能帮就帮！”

　　“——舍弟畏寒，不知好汉可否借斗篷一用。”

　　“我这块破布，也就遮遮风沙罢了，你若不嫌弃，便拿去用！”

　　盛决行了个大和的谢礼，便又回到石台后去找尹迟。“脱盔甲。”盛决道。
　　尹迟困惑地歪了下头，抬手将身上兵袍战甲都卸了去，只留一身里衣贴着肌肤，他十分不适应，反手摸了摸后背，蹙眉道：“做甚么？”

　　“外袍上都是血迹，穿不得了。”

　　“哦，”尹迟点头，接过斗篷将黑布裹在身上，扭过头看后面拖了半截的布料，自言自语道：“大了。”

　　盛决淡然一笑，在马背上坐正后，便催那正与斗篷较劲的少年上来。尹迟抬起头，脸上仍不得意，蹙着眉怏怏道：“这叫我如何走路？”

　　那瞬间仿佛有股异样的柔情涌上了心头，盛决鬼使神差道：“不必走，我抱着你。”

　　已经接近暮闭城门时分，城门守兵渐渐加快查问速度，不住地催促后面的队伍。盛决怀里抱着少年柔软的身体，一时有些心猿意马，也忘了催马往前，领头镖师在前面招招手，喊他：“嘿！过来签个名儿！”

　　盛决收回思绪，缓缓赶了过去，瞟一眼名册，提起笔，随手诌了两个名字填上去。

　　守兵探头来看，抱着长矛疑心道：“你们运镖的，身子板长得弱，字却写这么好？”

　　盛决不知道镖师是怎么与他们说的，怕漏了馅，避重就轻道：“自幼喜欢这个。”他神色淡淡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慌，守兵斜眼瞧他两眼，挥挥手，“走吧走吧。”

　　入了城，镖师上前来与他道别，抱拳道：“小兄弟，今日缘分就到这儿罢，珍重！”

　　盛决颔首垂眸，坐在马背上抱着尹迟，微微欠身道：“好汉保重，有缘再会。”

　　调头分向走出一段距离后，尹迟悄悄拨开遮在脸上的兜帽，仰起脖颈道：“殿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找间客栈。”

　　“哦，”尹迟又缩了回去，小声道：“今晚能睡床了。”

　　盛决淡然一笑，视线投向熙熙攘攘的闹市，以及城墙头逐渐消失的夕阳余晖。

　　心绪逐渐归于宁静，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面貌各异，当耳边响起几句模糊的貘达语时，他脑海里又冒出个念头：貘达将军带兵潜伏在山林中，是何目的？

　　这座无主城池，没有通用货币，交易可从以物换物之道，也可用金银代之。两人原是领命出战才辗转至此，身上哪里有值钱物什。最有用的，不过是那匹彪悍雄壮的战马。

　　贩马人背着手来回看了一圈，在马腹上拍两下，又摸摸鬃毛，精明的眼神里藏着算计，他操着一口夹生的大和话，漫不经心道：“二十两银子，怎么样？”

　　盛决低头理了下袖口，缓缓道：“不卖。”转身提步便要走。尹迟眼睛一亮，忙执起缰绳跟着调转马头。谁知商贩在后面叫了声：“哎！五十两！”
　　盛决停下脚步，回头道：“再加一百两。”

　　“哎你这！”小贩嘟囔着皱起了眉，胡子翘动两下后低头想了会儿，其间仍不断觑着盛决的神情，见他不为所动，一摆手：“成罢成罢！”

　　银货两讫，小贩等着牵马入圈，而尹迟却仍端坐不动。盛决仰头道：“下来。”小少年动了动唇，只看着他，眼眉峰浅浅地耸着，也不说话。

　　这真是……盛决在心底叹了声气，仿佛又回到在宫中哄母后时的场景。他背过身，手指并拢在身后摆了摆，侧头示意道：“不让你走路，行么？”

　　他等了片刻，觉得这姿势十分滑稽，便有些不耐。正想站直身，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小少年抬腿转了过来，倾身趴上他的背部。

　　“冒犯殿下了。”背上的人将脸埋在他脖颈处，瓮声瓮气道。

　　盛决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侧头躲了躲，笑道：“如此念旧，当甚么铁血将军？”

　　尹迟知他是打趣，仍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声气，颇为惆怅道：“我喂了好几天的，转眼就归了别人。”

　　盛决听他这口气感到好笑，轻笑出声后才觉不妥，开口宽慰道：“好马自有良将识，总不会让人随意宰杀了去。”尹迟神色恹恹地趴在他肩头，没吭声。

　　他们走进客栈时夜色已浓，外面却仍旧锣鼓喧天，一幅热闹景象。这在大和境内是不常见的，京城有宵禁，一更时分暮鼓声响，大大小小的街门作坊便要赶客闭户，只有每逢佳节时才会通宵达旦、供人寻欢作乐。

　　客栈内来来往往不少人在，掌柜的低头拨着算珠，余光察觉有人进来，便高声道：“客房三十两一晚，小店从不议价，能住的您就来！”说的是大和话。见没有回应，掌柜的抬起头，“呦”了一声，奇道：“两个娃子咋跑进来了，你家大人呢？”

　　盛决腾出一只手去摸腰间的钱袋，尹迟趁机从他背上下来，站到一边。“一间房，劳烦。”盛决拨过去三十两银子。

　　掌柜的是个发福的中年男子，腆着圆润的肚子，颇有福相。他抬眼瞧了盛决片刻，随即又敛下眼睑。默默收了银子后，也没多问，只抬手喊小二过来带路。

　　上了三楼，小二推开一间房门，弯腰嘻笑道：“二位客官您请！”

　　尹迟一进门就扯去了宽大的斗篷，黑发濡湿了打成缕儿贴在脖颈处，他往前一步大喇喇地跨坐在凳子上，倾着身子转头问小二：“能送洗澡水上来么？”

　　“啊……啊、是！稍后就送上来。”小二忙收神答道，末了又嘻笑道：“小公子长得好生俊俏。”

　　盛决闻言投去一瞥，不禁皱起了眉，斥道：“坐姿像甚么！衣服穿好。”尹迟无端挨了骂，十分无辜，摸了摸鼻子弯腰捡起斗篷，重新披在身上。

　　小二自觉冒犯了人家，也低着头退出去，悄悄带上了门。

　　热水和木桶很快就送了上来，几个小厮低着头没敢乱看，大概是受了提醒。把水倒进浴桶后，几人便提着水桶出去了。

　　盛决伸手探了探水温，转头道：“有些烫，你先等一会儿，我出趟门。”

　　“去哪里？”尹迟猛地转过来头，神色茫然。

　　“给你买可穿的衣裳。”

　　“哦，”小少年缩了缩脖子，仍有些不放心：“几时回来？”

　　盛决轻笑了下，“问这么多，怕我落下你不成？”尹迟也笑起来，抿弯了嘴角没再说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