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絮语》沈兮和

5、第五章

　　阿絮厌恶这个世界。
　　事实上，她连自己都厌恶。
　　用时髦一点的方式说，阿絮平等地厌憎着一切。
　　有很多话，要说时，情绪就先将人折磨死了。
　　千头万绪。
　　那就从几通电话开始吧。
　　三年前，阿絮就清醒地知道自己处于泥淖之中，她也曾想过，凭借努力，摆脱这堆烂摊子。
　　就像无数人做出的选择，考公或者考编。
　　所有事资料都准备就绪，验证时却出现问题，家里早年间跟村委闹矛盾，留了档案，其中还有一个责任人是阿絮。
　　宽阔的大厅里，阿絮的心空落落得疼，“你说谁是责任人?”
　　工作人员:“××（一个同村人的名字），还有你。”
　　那人态度应该是很平静，熟练且习以为常地办理着查询业务，然而阿絮太敏感了，她总疑心对方在嘲讽自己，眼神都透着高高在上的轻蔑。
　　阿絮哭了一路。
　　不敢让人看见，只能鹌鹑一样低头，缩着脖子。
　　02年的纠纷，文件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阿絮的名字。
　　怎么可能呢？
　　阿絮心想，那时间她还在上小学，怎么可能跟这件乱麻似的官司有关系?
　　小时候的阿絮胆小自卑，在外人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的。
　　可是一层层咨询过去，系统上显示，阿絮就是有案底。
　　走到一条僻静街道，阿絮抖着手给家里打电话，家人很痛快地承认了。
　　……有这回事……不清楚……没办法……当时没想那么多……影响大吗？
　　阿絮哭得哽咽不能自己。
　　从桥上经过时，泪水被风吹干，硬硬得黏在脸上。
　　她想到村里老人喜丧时的纸人，五官糊着一层纸。
　　干脆跳下去算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你们有那么多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写我的名字呢？
　　在大桥上站了太久，久到一个遛弯的老大爷频频看过来。
　　对方作势走过来。
　　阿絮扭头离开。
　　她没办法面对善意。
　　爸爸知道档案记录，对阿絮非常重要，下了工，饭都没来得及吃，直接去了村委打听。
　　一个月后，终于有了消息。
　　爸爸说一万二，把材料递交上去，跑跑关系，可以把名字抹去。
　　本来也跟你一个小孩子没关系。
　　那为什么当初有我的名字呢？
　　多久办好。
　　不知道，让等着。
　　阿絮等啊等啊，戴着口罩，一等就是两年。
　　最开始是疫情严峻，不能办理业务，后来是手续不齐，流程不符。
　　最后是漫无目的的等待。
　　报考年限很快就要到了。
　　年后二月底。
　　阿絮失眠了。
　　她没忍住打电话问爸爸:“还要多久才能办好，是不是要等我死那一天才可以。”
　　爸爸说那人办不下来，再换其他人。
　　阿絮又等啊等啊。
　　报名页面关闭了。
　　身份证上的年龄也打到上限了。
　　阿絮总是失眠。
　　爸爸，那个人怎么说，什么时候才能办好?
　　其实办好也没多大意义了，只是一夜又一夜，不睡觉地记挂着，早就成执念了。
　　她咬着手指头想，最起码等二三十年后，万一我有了孩子，不至于为这么一点邻里纠纷，耽误她一辈子，不给她怨恨我的机会。
　　爸爸沉默一会儿，支支吾吾。
　　事情办不了。
　　办不了，为什么。
　　时间太久，信息不全，嫌麻烦。
　　我的钱呢。
　　钱都退了，11600全都退了。
　　不是一万二吗。
　　11600，就是这个数，已经全都退了。
　　那钱呢。
　　有人要债，垫给他了。
　　……
　　阿絮太不争气了，除了哭，她实在想不出任何宣泄办法。
　　为什么要这样。
　　到底为什么啊。
　　我的人生就不是人生吗。
　　为什么要多给我要400块钱。
　　为什么钱明明很早以前就退回来，明明白白说事情办不了，就因为把钱用掉，不好意思开口，就瞒着我，让我一夜一夜熬着等着。
　　爸爸，你怕留案底影响弟弟娶媳妇，为什么就不想想，这对女孩子也很重要啊。
　　爸爸，你和妈妈是拿我傻子吗？
　　阿絮疼得喘不过来气。
　　太穷太寒酸了，出租屋里只有一把水果刀，工作第一年时买的，现在已经七年了。
　　割在腕部时很钝。
　　拉锯似的狠命划了几下。
　　皮肉红肿，当中一条白色外翻的伤口，血沫子往外滴。
　　没死成。
　　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联系家里，拒接一切电话。
　　妈妈说就为了四百块钱，你就不高兴了。
　　不是的，妈妈。
　　不是四百块钱，是一万二。
　　不是一万二，是这个几年了，陆陆续续拿回家的十几万。
　　不是十几万，是被堵死所有路径的人生。
　　唯一一次的人生。
　　妈妈，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往上爬的时候，你们没有任何人愿意帮我一把，甚至要狠狠往下拖拽。
　　钱给你弟娶媳妇买车了，你弟都二十出头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光棍吧。
　　可是妈妈，我大学毕业后工作七年，以前三十多了。
　　弟弟娶媳妇，生孩子，盖房子，买车子。
　　我还一无所有。
　　你别回来了，每次回老家，夜里都要哭醒，你要把这个家生生哭散吗？××（弟媳）要是知道家里欠着债，跑了怎么办，没钱给你弟再娶一个了。
　　可是他结婚时欠下的外债，你们还了六年，钱不凑手时就找我拿，每次都说是最后一笔，每次都是几千上万，啥时候是个头啊。
　　让他们俩给我写一张单子，拿出去的钱我可以的一分不要，但是他们俩总该清楚，欠了我多少吧。
　　妈妈说，你要逼死我跟你爸吗。
　　阿絮彻底崩溃。
　　为什么说是我在逼你们，花钱欠钱的不是你们儿子吗，他拿着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工作不到两个月就谈恋爱，开房，怀孕，辞职回家生孩子。
　　五一结婚，年关生孩子，两口子整整大半年没有出去工作。
　　妈妈，那大半年你们跟我开了多少次口借钱，说是借钱，有一次还的吗。
　　妈妈也哭，我跟你爸用你点钱，你就那么不乐意吗，我没本事挣十几万给你，明天就跟你爸离婚，随便找一个再嫁，彩礼都给你，你满意了吧。
　　阿絮疯子一样尖叫，扇自己巴掌，撕扯头发，对着镜子吐唾沫。
　　真的好恶心结婚这件事啊。
　　好像只要一对男女手拉手，光天化日底下，往父母眼前一站，就算是最大的胜利，所有人所有事都要给他们让步。
　　父母要掏空家底买房买车，姐姐要累死累活，明里暗里救济。
　　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亲戚乡邻都说，当姐姐就是要这样，挣钱了就光顾着自己，没良心。
　　具有独立意识的网友说，自己还没活出个人样呢，天天往家里拿钱，扶弟魔，活该嫁不出去。
　　阿絮里外不是人。
　　她既是白眼狼，又是扶弟魔，既往家里拿了十几万，又提都不能提，一提就是存心搞散这个家。
　　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阿絮心想。
　　过了几天，妈妈托人给她送凉拌菜。
　　阿絮更加难受，失眠更厉害。
　　她情愿爸妈是真的一点都不爱自己。
　　这样阿絮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恨，痛痛快快地怨。
　　不用像现在这样挣扎浮沉，一夜夜自我撕裂，自我愈合。

作者有话说

　　请不要考究文中事件的可信度，为了不泄露个人隐私，也避过一些敏感话题，有些地方做了模糊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