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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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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天,实在不是出行的天气。
一辆马车进入秋海县境内,车慢慢悠悠,赶车的帽子都没戴,在马车上吹得东倒西歪。
他们倒是没什么要紧,路人倒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一个挑着货郎担子的外乡人憋足力气冲马车大吼:“赶车的,林家今天不办席,躲躲风雨吧,别出事啦!”
“是啊,别出事!”
“好叻,好叻,多谢!”
赶车的一路不停回应,却丝毫不见慌乱,车赶得更慢更稳。
不过,很明显看出来也是忍着巨大的惊惧,牙关咬紧,瘦削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牙槽痕迹。
赶车的叫程海,不是冲着林家办席,本身就是林家的下人,马车上是他怀胎九月的妻子林阿秋。
听到外面夹杂着风雨声的催促,林阿秋着了急,用挑帘的竹竿敲得车厢咚咚作响。
她不是催丈夫停下来,而是催他赶紧跑。
程海也不管她能否看到,稍稍侧脸,回以一个憨厚的笑容。
马车里,八岁的林天化发出清亮的声音:“阿海,别听奶娘的,你慢慢赶,小心把你家仔颠坏啦!”
程海愣了愣,高高扬起鞭子,一咬牙,脸上再次沟壑纵横,终又卸了力气,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小孙少爷,坐稳当啦!”
“听到啦!”
响亮的回应后,林天化张开双臂护住林阿秋的大肚子,神情谨慎地冲着肚子低声道:“乖仔,不要催你阿妈,就快到啦。”
林阿秋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犹犹豫豫道:“听说……你阿妈又要生了。”
“不,阿妈快死了。”林天化笑着仰起脸,秀气的眉眼间有不合年纪的酸楚和怅然,“喏……我刚刚睡着,阿妈跟我挥挥手……走了……”
林阿秋抬手准备摸摸他的头,闻言忽而重重落在辫梢,再也无力抬起,只得一遍遍轻抚着他的背脊。
“死了其实挺好。”林天化嘟哝一声,仍然紧抱着她的肚子,脸一个劲往肚皮上贴,简直要要挖个洞钻进去。
林阿秋眼眶渐渐红了,脑海还停留在三个瘦骨嶙峋的小女仔偎依着取暖的回忆里,手已然有了动作,兜着他的后脑勺轻柔安抚。
林天化头一抬,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囫囵不清道:“阿妈死了,我就叫你阿妈,好不好?”
一股邪风吹过来,马车外好似一片鬼哭狼嚎,林阿秋浑身一个哆嗦,眼睛瞪得浑圆,林天化偷偷做了个鬼脸,嘿嘿直笑,悄声道:“别怕!有外人的时候我不叫!”
林阿秋刚鼓起的一身气被人抽了个空,轻轻叹了口气,张开双臂抱住他,恨不得将这小小的身体揉进自己骨血里,恍惚间看到大姐卢荻温柔地笑,对自己殷殷嘱咐,这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却又是最得不到疼爱的孩子,劳烦二妹多多费心。
卢荻哪里知道,自己根本不用费心,天化和他的两个哥哥简直一模一样,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用并不丰满的羽翼护佑他人。
秋海县城大大小小统共不过五条街,每条街上都是张灯结彩,打扮得相当漂亮。每逢中秋佳节,林家总有一场大热闹,秋海四里八乡的人都会来,可惜了这么好的时日碰上这种鬼天气,狂风一过,满地都是被刮下来的灯笼,许多老阿公顶风去捡,准备送回林家讨点好处。
十字街是秋海县城到林家大宅的必经之路,听到马蹄声声,十字街上一扇并不起眼的门悄然开启,随着一阵烟土和桂花油混杂的香气,一只缠得无比漂亮的红菱从门缝里探出尖尖的角,绣鞋上的牡丹富贵逼人,娇艳欲滴。
马蹄声逼近,红莲缩了回去,门缝剩下一只深幽幽的眼睛,眼下青黑浓重,偏生余下的部分抹得惨白森森,稍有动作粉就簌簌地落,简直是一个不见天日的艳鬼。
程海老远就看到门缝,心头突突地跳,抓着马鞭的手紧了无数下,终于在接近门缝时慢下来。
“快跑!”阿秋大概恼火到了极点,怒骂一声,一竹竿扔出来,用手挑开车帘,探出半个头来,正对上那只幽深的眼睛。
两人三目相对,怔怔无语,马车依然前进,眼看就要离分。
“奶娘,你看什么呢?”
林天化话音刚起,那只眼睛迅速缩回门里,而门缝恍惚间有了生命,一点点缩小,好似门长了一双看不见的手,极其眷恋地想要拉住外面的凄风苦雨。
阿秋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竭力提高了声音,咬着牙笑道:“小孙少爷,不要吹病啦,好生照顾自己!”
门缝略微大了一点,阿秋吃了一口凉风,声音立刻有了声嘶力竭的意味,“不行了,我不行了,好生照顾自己!”
程海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发了急,眼珠子都快瞪掉下来,马鞭高高甩起,风驰电掣而去。
当马蹄声又至,门缝这回没有任何犹豫,迅速张开了大嘴,吐出一双艳丽的红菱,金莲中的极品。
红菱的主人已是半老徐娘,名字就叫徐娘,披红挂绿,穿金戴银,站在门口如同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或是一面锦绣旗招。
遥遥看到马车上黑脸俊秀青年,她腰一扭,露出千娇百媚的笑容:“哎呦,天赐少爷,您终于舍得回来啦,徐娘姐姐想你想得快发疯啦!”
林家长孙天赐是见过世面的人,又对这个诱骗父亲的坏女人带着恨意,从来不肯搭理她,徐娘讨了个没趣,一点儿也不恼,咯咯咯咯掩着嘴巴笑,满脸白粉纷纷落下,随着大风飘出老远。
天赐正眼都没瞧她一下,跳下马车一脚踢开门,气势汹汹冲了进去。
在天赐的怒吼声中,徐娘捡起地上的竹竿,一直四处乱瞟没个正形的目光终于落到实处,垂下眼帘,轻移红菱,一点点往后退进门里。
带着怒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略微侧过身体贴着门框站定,仔细捕捉着脚步声和喘息声,笑得像个温柔的母亲。
可惜天赐怒火已冲到头顶,摔门而去的那刻,并没有听到一声轻微而柔情似水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