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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易水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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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支弹药虽然令人垂涎三尺,可那些和鸦片金条一样,都是林老太爷的宝贝,由老太爷派人专门管理,林天福自然拿不到,也从来没指望老太爷能热情相帮,他只有凭着徐娘那句暗示,赌上一把。
广东特别是秋海赌博成风,林天福从小就是个赌徒,只不过他太有身份和本钱,无人敢跟他赌,及至跟从叔叔学做生意,从叔叔婶婶那里好好学了一番做人,对赌博的兴趣从此一落千丈。
他不明白的是,叔叔婶娘那么好的人,为何会落到如此凄惨境地,而秋海满地的赌徒,满地的混混,一个个过得逍遥自在,简直不知人间春秋几何。
好久没有赌,他突然热血沸腾,跟天下所有的赌徒一样,他掂量过自己的本钱,赌输了,大不了赔上自己的性命,所有子孙都是老太爷手里的棋子,有了父亲和叔叔的先例,做一个弃子并没有什么可怕。
他打定主意,回赌坊看了看名单,剔除几个家中独子和年纪偏大的,剩下的让程海先发了几个定钱,让他们在赌坊和妓院好好玩一场,若有不测,别留下遗憾。
赌徒的心理他最明白不过,领了钱,别指望他们能回家孝敬父母。他即刻吩咐下去,按照名录送米到各家各户,花小钱笼络人心。
此举果然有效,连程海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做起事情特别卖力,根本不用他叮嘱,一转眼就去米铺子安排妥当,还选了铺子里最好的大米。
看过无数感激涕零的脸,林天福心情大好,抄着手溜溜达达回家,冲开门的林狗儿阴沉沉一笑,“跟我去狮子岛打藩鬼?”
林狗儿扔下门闩,跑得像马上要飞起来。
他哈哈大笑,循着墙根走向林天化住的侧院,果然看到一帮小家伙玩得正欢,到底在这个大宅里吃了不少苦头,一边玩还一边派了人望风。
可惜,他们所托非人,看到他,望风的小妹眼睛一亮,冲他挥舞着双手扑过来,眼眶红得像只兔子,抿着嘴不敢哭出来。
好似全天下的阳光花朵都落在她身上,林天福一颗心陡然发热膨胀,拼命克制着揉她入怀的冲动,在一阵恍惚之中,僵硬地抬起手,轻轻挡开她飞扑而来的小小身体。
小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更加大,更加明亮和哀伤,也更加像他记忆里的某双眼睛。那一刻,他心头微微颤抖,恨不得把它们挖出来,用一双眼睛的代价,换来她的一生平安。
他猛地拎起她的衣襟,居高临下逼视,细看之下,更加心惊胆战,他不信林家上下看不出来,世上除了母亲,谁还会有这般美丽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定定看人时,像在诉说一个悲伤绝望的故事。
他还看到面目狰狞的自己,在心中暗暗说服她,假如他此次失败,或者等有一天他掌权,她会明白他的好意。
背在身后的手,两根手指已然伸出来,颤抖着等待。
“二哥,你想做什么!”林天化一声断喝,惊醒了他的噩梦。他的手一松,小妹掉下来,并未去寻求林天化的保护,反而飞蛾扑火一般抱住他的腿,呜咽道:“二少爷,他们没有做坏事,你别罚他们。”
“你放开小妹!”
“小妹!快跑!”
“小妹跑啊!”
孩子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上传来一阵剧痛,程笃最先扑过来,恶狠狠地咬在他手上,维美和维兴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天化抢出小妹抱住就跑,很快,三个孩子也跑得无影无踪,侧院的门重重关上,还有手忙脚乱落闩拖棍子撑门的声音。
他看着手上的血口,在心中柔柔地笑,就冲着这些孩子,他也不能不赌上一场。
赌输了,只是他赔上一条命,赌赢了,那双世上最美的眼睛就能保住,这些孩子就能痛痛快快地活。
还有,父母和叔叔婶婶,九泉之下,也会微笑。
带着莫可名状的激动心情踏上狮子岛,林天福并没有受到任何拦阻,有了程海这个好向导,林天福很快就摸清了狮子岛的情况,狮子岛实际由几个不同的岛组成,由小船穿梭来往连接各岛.
林天赐住在靠近秋海的一个岛上,以前称为西岛,林天赐来了之后,为了讨吉利,改为状元岛,也许是怕耽误林天赐用功,状元岛的只驶往秋海,和其他岛屿之间没有联系。
林天福先到了状元岛,让程海顺便看望守房子的老母亲。听说林天赐不回来,老母亲失望之色难掩,连儿子都懒于应付,有一句没一句寒暄两句,自顾自去了小佛堂。程海无可奈何,当着林天福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冲着林天福的好意,难得做了一回主,带着他径直往最前方的东岛进发。
东岛地势较高,怪石嶙峋,形如一个缺了口的扇子,相当于其他岛的天然屏障,林天福发了狠,顶着寒风爬上高高的悬崖,抱着一块突出的岩石一眼望去,心里很快有了底,几个岛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金元宝,简直就是藏东西,特别是见不得人东西的最佳位置。
悬崖下的险滩,一条船靠了岸,有人甩出一根绳索扣上大石,招呼大家下船。林天福气得七窍生烟,这些人哪里是来打仗,根本就像来闹元宵,一个个喜气洋洋,拿的武器更是千奇百怪,大刀红缨枪斧头锈掉的宝剑等等应有尽有,有个瘦巴巴的孩子竟然拿着个火钳。
世道太乱,老太爷办了多年团练,打跑了无数盗匪,林天福并非全无见识,真正能打的一个个跟大龙和程海一般壮实,身手好枪法准,脑子也不怎么好使,唯老太爷之命是从。这些乡野愚民都是老太爷挑剩下的,能赌能嫖,就是没抓过枪。
海上的风实在太冷,林天福冻得连心都在颤抖,艰难地捋直了舌头,大吼道:“狮子岛要是被藩鬼占了,秋海肯定也保不住,敢跟我玩命的,我通通不会亏待!”
风声消弭了他话里的热情,底下耳尖的听了个大概,只有拿火钳那小子冲上面挥了挥火钳权当回应,跟着大伙儿乐呵呵走了。
林天福气急败坏,还想再吼两声鼓舞士气,一阵冷风吹来,灌了他满口,当即泄了气,灰溜溜爬下来,程海扛着枪颠颠跑来,满脸不舍地把枪塞到他手里,嘿嘿笑道:“大管家也来了,在状元岛歇息呢。”
林天福心头大喜,拽下碍事的长袍扔给程海,披上一件短袄就朝船上跑。
轰地一声,炮弹在耳边响起,硝烟过后,船当即成了一片碎屑,林天福整个脑袋嗡嗡作响,迅速扑到吓傻的程海身边,一边踹醒他一边声嘶力竭道:“都躲好,等他们上来往死里打!”
事到如今,已经不用他再吩咐,大家不再嘻嘻哈哈,各自找地方埋伏,紧张地等待。林天福的枪成了发令枪,拿到手里重了许多,咬着牙再度爬上山崖,瞄准慢慢出现的一个黑点,在心中和凄厉的风声对骂,激出自己的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在身边响起,“天福少爷,老太爷说了,打完藩鬼,回去给你庆功。”
清晨,林狗儿拉开大门,一个黑影带着一股海水的苦咸掠过,朝内室狂奔,引得鸡鸣狗吠,一片热闹。
林狗儿看清这是林家元老级人物大龙,赶紧放下砸人的门闩,赶走闻声而来的下人,从大门缝隙里挤出个脑袋,四处张望。
他等的人没有来,内院倒响起了鞭炮声,大龙用竹竿提着一长串鞭炮噼里啪啦而来,还恶意地把竹竿冲林狗儿面前伸了伸,见林狗儿抱头鼠窜,笑得惊天动地,一直走出门,把鞭炮挂在门口,热情洋溢地招呼乡邻来喝庆功酒。
林狗儿如梦初醒,飞奔而去,迎着步履矫健的林老太爷跪下,拼命磕头作揖,笑得满脸肌肉直颤。林老太爷捻须大笑,赏了几个钱让他喝酒,抽了两口烟,回身往侧院走,想起甄喜一家都在,生生停住脚步,冲执掌家法的老仆冷冷道:“吩咐下去,以后我起来之前,女人都要起身,我们林家养不起懒女仔!”
可怜甄喜在林宅如履薄冰,加上忧心林天赐和林天福,辗转不成眠,早晨才迷糊一会,听到老仆和仆妇凶狠的踢门声怒喝声,惊得魂飞魄散,同奶娘两个披头散发把几个孩子先拾掇出来,可孩子正当渴睡的时候,哪里肯起来,哄了半天也只有最知事的维美收拾好就坐在门口,努力睁着一双眼睛昏昏欲睡。
自家的两个小的顾不上了,甄喜冲进隔壁房间,一手把程笃抱起来放在门口,让维美帮忙看着,回头帮小妹穿衣梳头。
小妹一言不发看着她,良久才从朦朦胧胧里挣出一丝清明,轻声道:“大夫人,快去看看美美和小二。”
来不及了,老仆妇尖利的叱骂已经响彻小院,维美一贯不肯服输,站在椅子上梗着脖子跟她对骂,程笃也完全清醒,呆呆看着比他高不了多少的维美,满脸崇拜。
林天化从主屋冲出来,碰上老仆妇作势要打人,一下子蹦了起来,抱起一个空的花盆砸过来,花盆失了准头,往探头出来的甄喜飞去,维美惊叫失声,甄喜下意识一挡,花盆在她手上留下一道血痕,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小妹鞋子都顾不上穿,一溜烟冲去找来膏药,为她小心翼翼敷上,还一边轻轻吹气。甄喜心中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笑道:“前面放鞭炮呢,你的二少爷应该打赢了,一会跟他说几句好听的。”
小妹凝神一听,拼命点头,“我都想好了,小少爷教过我,要说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林天化一个小小的报复,甄喜看到小妹像模像样为她梳头,不禁轻笑,顺手拢了拢头发,拉着她的小手出门,没料想维美堵在面前,满脸愤恨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冷冰冰道:“阿妈,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甄喜暗道不妙,抬头一看,老仆妇气势汹汹而来,身后不远赫然是林老太爷那个凶神恶煞,情急之下一巴掌甩过去,维美滚到地上,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抓起花盆的碎片砸向小妹,小妹对林老太爷的记忆太深,注意力都在那边,闪避不及,登时头破血流。
不知道为何,甄喜反倒放下心来,抱着她大呼小叫。幸好奶娘是双大脚,接过去拿手帕捂住额头就往外跑,老仆和仆妇本是来兴师问罪,看到这个架势赶紧让开,林天化知道事情由自己引起,一直不敢做声,见到林老太爷,悲从心起,扑上去抱住他的腿低低呜咽:“阿公,您从小就让我知书识礼,可我知书识礼有什么用,世上蠢笨的人那么多,拿根鸡毛当令箭,到头来还想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阿公啊,我们再不济也是您的孙子孙女,都真真正正姓您这个林,林家的人怎么能给外人欺负,这还有没有天理!”
维美在甄喜怀里发抖,手里行凶的工具竟然也忘了扔,两个小的也适时扑出来,加上程笃,一堆孩子和甄喜抱作一团,呜呜直哭。
林老太爷毕竟年岁大了,最怕吵,对小孩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如今面对这么一大帮孩子,还是曾孙辈的林姓子孙,说不痛惜是假的,要真痛惜的话,跟从自己多年的老仆面子也要顾一顾,真是左右为难。
霞光铺天盖地撒来,林老太爷眼前一阵发花,将拐杖捉得愈发紧,生怕给人看出端倪。
林老太爷在秋海掌权多年,一咳嗽都能令人打个哆嗦,何况是现在这般冷峻的表情,大孩子不敢再哭,倒是小小的维海又饿又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阿公,儿孙不孝,让您劳累了一辈子。如今孙儿长大了,也该为您分担一些,您歇歇吧,以后让孙儿为您办事!”
听到林天福嘶哑的声音,林老太爷心头一轻,立刻有天旋地转的感觉。一只包扎得乱七八糟的手伸过来,正好扶住他,林天福将手上的血迹在一束霞光里晃了晃,刻意压低声音,躬身道:“阿公,您先去休息休息吧,等下还有庆功宴要您出马,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来处理。”
他刚想开口,林善递给他一杆烟,他接过去抽了两口,才觉缓了过来,笑道:“天福,你来办事也好,阿善跟我说说这次打藩鬼的经过吧。”
林天化还想好好问问林天福,冷不丁听到林老太爷幽幽的一句召唤,脸立刻垮了下来,朝林天福挤眉弄眼笑了笑,慢慢腾腾跟了上去。
林善扶着林老太爷走远,老仆才巨大的惊诧里回了神,有了改朝换代的危机感,扑通跪倒,赔笑道:“恭喜天福少爷凯旋归来!”
林天福挑眉一笑,“你们什么年纪了,连话都不会说,凯旋是国家大将干的事,我一个平头百姓,怎么当得起这种名头。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看到小少爷们饿得直哭,以后当家的是我大哥和他们两个,你们要得罪他们,小心他们挖出你们的尸体喂狗!”
以林天福平素的脾性,这种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几人瑟瑟发抖,连连磕头认错,林天福不耐烦了,大喝一声,“还不快去准备庆功宴!”
几人逃也似地跑了,甄喜又感激又心慌,生怕他对林天赐有什么不满,讪讪道:“二弟,你哥哥的心思一直在外头,家里还是得麻烦你多费心。”
霞光变幻万千,有说不出的绮丽美好,当年发生在这个家的一切在眼前一闪而逝,林天福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容易,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转头离开的时候才瓮声瓮气道:“你们是正正经经的林家主人,不要随便被人吓唬住,给我大哥丢脸!”
维美和维兴对他无比崇拜,甩开甄喜的手追了上来,程笃犹豫地瞧了瞧甄喜,也疯跑而去。
接着,连哭闹不休的维海也挣脱她的怀抱,挥舞着小手追上去,程笃怕他跌倒,只得回头拉住他。林天福好似后面长了眼睛,脚步一再慢下,直到所有的孩子都跟上,才迈开大步出了门,那的架势,好似虎王带着幼崽出巡。
甄喜看着空空荡荡的庭院,颓然坐倒,捂着脸泪如泉涌。
林老太爷的房间里太过阴冷,现在在生着炭火,一进门就有一股热浪袭来,夹杂着林老太爷特有的臭味,令人几乎窒息。林天化惦记着外面的热闹,林善才讲了个大概就不耐烦了,没好气道:“闹了半天根本不是二哥打的,那他得意什么!”
林老太爷正色道:“他敢出头保护狮子岛和秋海,勇气可嘉,这一点你要好好学习,男子汉大丈夫,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关键时刻决不能退缩。”
“藩鬼打到头上来了,怎么退!阿公,要是没人去,我也会去打!”
闻言,林老太爷和林善交换一个眼色,微微一笑,“你要是现在从广州离开,只怕以后遇到藩鬼强盗也只有当缩头乌龟的份。”
林天化嘟哝道:“我就知道您会绕着弯来说我,去就去嘛,我这不是想您才回来瞧瞧,您又不去广州,我这么远跑回来多不容易,还得千方百计找借口。”
林老太爷哈哈大笑,“你看我们相互多么了解,我就猜到你会拿我做借口。这样吧,我们说好,你两个月回来看我一次,我跟你二哥说说,让他安排好。”
鞭炮声响起,林天化再也呆不住了,匆忙应下,拔腿就跑,林善见林老太爷久久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要不要叫回来?”
林老太爷摆摆手,“阿善,我想通了,他们年轻气盛,让他们先去闹腾闹腾,过不了多久自然就会回来。你瞧瞧孙猴子多厉害,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不是照样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林善连连称是,发觉林老太爷一句话回答了自己的所有问题后立刻就昏昏欲睡,登时噤若寒蝉,为他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往外走。
“阿善,你觉得天福和天化谁能挑起这个担子?”
也许是房间太热,林善好不容易分辨出他囫囵不清的这句话,无端端出了一身汗,笑吟吟道:“老太爷心里有底,小的怎么敢多嘴。”
许久没有等到回答,林善回头一看,林老太爷歪着头睡着了,涎水横流。
林天福急匆匆踏进来,被林善猛地推出去,见他脸色不善,收敛笑容,恭恭敬敬道:“这次多谢阿善叔帮忙!”
林善斜了他一眼,见他双目炯炯,神采飞扬,突然没来由地厌烦,紧走两步出了院子,冲他阴恻恻笑道:“你跟你阿爸真像,大少爷当年比你还风光。”
林天福目瞪口呆,拖曳着脚步往门外走,太阳冲出云层,将人间染成一片鲜亮的橙与红,加上满街张灯结彩,真是美不胜收,难怪会让人沉溺苦海而甘之如饴。
他慢慢停住脚步,冲天空中一只孤零零的燕子发出嘶嘶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