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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行路难 ...


  •   林善那句提点还是太不清楚,林天福做了最坏的打算,仍然满怀信心——打赢了藩鬼,狮子岛和秋海保住了,林老太爷不会太过苛求,顶多做不得这个当家而已。
      所以,当秋海难得一见的公差睡眼惺忪出现在门口,哗啦啦把铁链锁上来,林天福仍然以为是在做梦,乃至错失良机,成为众人的笑柄。
      这笑声自然并无恶意,林天福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真可谓豪气干云,是个做大事的人,再者大家赶走藩鬼,保住家园,自己也得了好处,谁都感激他。虽然秋海团练公局里以大龙为首的陆勇和以程海为首的水勇出了大力气,说到底还是林家的本事大,跟以前闹的红兵匪乱一样,再次让秋海百姓免于浩劫。
      聚众滋事,是安在林天福头上的莫须有罪名,惩戒也可谓轻描淡写,县太爷念在林天福抗敌有功的份上,由带枷改为带着锁链示众一天而已。
      林天福这场官司吃得冤枉,恨得牙根发痒,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跟众人笑笑闹闹打过招呼,故意抖得铁链发出巨响,让孩子们来看稀奇,临出门,还特意哇啦啦唱了几句大戏,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惩治匪乱是林老太爷的事,其孙子代劳并无不可,县太爷听说林老太爷要派人锁孙子,还当自己碍了林家的事,官帽戴不稳当,吓得连连告饶,最后还是林老太爷亲自出面澄清,才算应下来,由林老太爷亲自指定一个公差去拿人,生怕惹祸上身。
      人拿回来,县太爷奉为上宾,里子面子全不管不顾,亲自端茶送水,殷勤备至。林天福也不推辞,想起程海家就在附近,笑眯眯道:“大人,我去程海家蹲大牢行不行?”
      这不过是一场儿戏,却让县太爷生生脱了层皮,县太爷恭恭敬敬把他送到程家,连门都不敢进,略略欠身恭请。
      林天福一点也没有示众的自觉,一路叮叮当当,好不热闹。他推开栅门,果然看到程笃和小妹缩在程海为他们特制的大摇篮里,程笃正像模像样给她喂饭,举着双手笑道:“我也要喂。”
      两人齐齐扑到他怀里,林天福无法揽住两人,只能亲了亲两个小脸蛋,笑容再也难以为继。
      小妹不敢看锁链,端起饭小心翼翼地喂他,林天福碰了碰她额头上的伤痕,小妹立刻摇头笑道:“不疼了,老大夫和虾仔叔叔的药很厉害。”
      程笃一点面子也不给,冷哼道:“你刚刚还说疼,赖皮鬼!”
      谎言被戳穿,小妹靠在他肩膀羞答答地笑,一双大眼睛像蒙了层丝缎,有说不出的光华流淌。
      老大夫慌慌张张推门进来,看到一大两小其乐融融的场面,悄悄松了口气,凑近蹲在三人面前,定定看着他手上的锁链,犹犹豫豫道:“妹妹仔真好看,特别是眼睛。”
      林天福挑眉一笑,好整以暇等他下面的话,瞳仁却骤然缩小,连他自己也不自知。
      老大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摸摸程笃和小妹,用最轻柔的声音道:“女婿,辛苦你了!”
      林天福释然而笑,拱手道:“要做外公了,恭喜岳父。”
      老大夫嘿嘿直笑,起身出门跟县太爷寒暄两句,知晓前因后果,终于放下心来,虽然舍不得这女婿,还是不想碰上林家的人,火烧火燎跑了,让虾仔来看着。
      虾仔老远看到林善带着人气势汹汹赶来,吓得屁滚尿流,躲在墙角不敢出来。县太爷情知不妙,见能够交差,匆忙解了锁链,也顾不上叫人了,拖上就跑,一路跌跌撞撞,哗哗啦啦,长辫子差点和铁链绞在一起,无比滑稽。
      林善和林天福都笑不出来,林善目不转睛盯着小妹,突然在林天福耳边咬牙切齿道:“这女仔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天终于来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林天福来来回回看两个孩子,两人的差异太明显,能捱到今天才发现,实在是母亲在天有灵,庇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妹妹。
      两人都无比天真懵懂,眸中满含不合年纪的成熟,还有恐惧。林天福心头微微战栗,冷笑道:“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别搞那些鬼名堂,我只不过多跟他们玩了一会,怪不到他们头上。程海是他的管家,尽职尽责,小弟是他的乖孙子,跟小妹最为要好,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别把孩子牵扯进来!”
      林善叹道:“这话你跟我说没用,是有人在老太爷面前搬弄是非。你吃了这个大亏,也应当知道现在不是你能当家的时候,早点死了这个心,好好做事吧。”

      到了林老太爷面前,林天福才知道怕,撇开脸不发一言。林老太爷并不在意,命人给他搬了条珐琅靠背花梨木椅,安抚之意十足。
      林天福大大咧咧坐下,手一抬,手腕上的痕迹清晰可见,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林老太爷垂下眼帘,吩咐林善为他好好包扎,擦上祛瘀活血的药。
      林天福摆手冷笑道:“别装模作样了,你不就是想给我点苦头吃吃,现在我苦头吃了,脸也丢光了,你还想怎么样直说吧。大不了我去广州谋个差使,跟彩萍好好过我们的小日子,潘家虽然风光不再,也肯定不会少我一口饭吃!”
      林老太爷不接这个茬,又叫人给林天福送来燕窝补身体,林天福不耐烦了,推开面前的碗往外走,被守在门口的大龙挡了回来。
      林天福摆出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势,喝了燕窝,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还嫌坐得不舒服,叫人送来棉垫子。
      任凭他如何折腾,林老太爷犹如老僧入定,一口一口吐着烟圈,在烟雾袅绕间紧蹙眉头。林天福吃饱喝足,起身踱到窗边,扬起一张莫名其妙的笑脸,在光影变幻里犹若鬼魅。
      自进了林府,程笃和小妹感觉出危险,一直哭闹不休,一个老仆妇一手拎着一个扔进来,掐着小妹尖尖的下巴让她面对林老太爷,义正言辞道:“老太爷,您瞧瞧,程笃像他阿爸,可这小妹一副狐狸精样,您说像谁?”
      说实话,小妹此时脸上如同开了染坊,加上眼睛肿成了桃子,眼泪鼻涕到处都是,跟狐狸精可搭不上半点关系。林老太爷最见不得这种脏兮兮的小孩,特别是女仔,满脸厌烦地撇开脸,吧嗒吧嗒抽得更急。
      林天福如同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林善话中深意,林府各路人马盘根错节,他在秋海根基全无,现在哪里是他能当家的时候,这些老东西一贯欺软怕硬,知道柿子捡软的捏,挑了一个最弱小的小妹,作为反击的武器。
      老仆妇松了手,小妹脸上又多了块青紫,可见她用了多大的手劲,对一个孩子尚且如此狠辣,林天福已经不能想象落到他们手里会有何下场,继而想到后院里母猪一般总是大着肚子待产的阿妈,突然一拳砸向窗户,生生砸出一个窟窿,和窗外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对个正着。
      作为林老太爷的乖孙子,林天化的待遇并没有好到哪里,同样被人绑着,口里因为绑着布条,下巴和衣襟上口水淋漓。
      林天福这才知道小妹和程笃来得这么晚的原因,冲弟弟一点点咧开嘴巴,笑得白牙森森。

      林天化泪落得更急,呜呜朝屋子里使眼色,老仆妇知道他在林老太爷心目中的分量,急急道:“老太爷,您难道还没看出来,这女仔不像程家的,简直跟过身的大夫人一模一样啊!”
      程笃拦在小妹面前,大叫道:“你骗人,小妹是我家的!”
      “老太爷,冤枉!”程海拖着鞋子跑来,神情近乎疯狂,张开双臂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老太爷,阿秋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是在阿母和我眼皮底下生出他们,小的怎么会认错!老太爷,您记不记得,当年阿秋从广州送小少爷回来,路上动了胎气,加上男仔在肚子里强势些,小妹才这么瘦小。”
      程海按住两个孩子的头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哀哀道:“老太爷,小的知道没能力做管家,开罪不少人,您另找人做吧,这对双胞胎是程家的宝,小的不能害了他们。”
      哭哭闹闹这么久,林老太爷早头痛欲裂,下意识看向窗外,发现林天化嘴巴已经磨出血来,这才知道后悔,怒从心起,喝道:“你们怎么做事的,解开他!”
      林天化得了自由,嘴巴一抹,抹得满脸都是血,更显得凄惨,已经远远脱离林老太爷初衷。林老太爷再静下心一想,懊悔不及,身边这些人的本事他自然知晓,林天福是个不懂事的,那天早晨匆匆赶来,肯定头脑发热,将他们好一顿教训。这些人果然是拿根鸡毛当令箭,睚眦必报,怎么会就此放过两兄弟。
      而程海年纪轻轻就做了管家,谁也不会服气,程海谨小慎微,找不着错处,这可怜的女仔就成了牺牲品。
      想通了,以后的事情也好办许多,林天化的那句话适时闪入林老太爷脑海,家里人丁本就不旺,就是因为这些狐假虎威的老家伙存在,孩子们全都当自己家是龙潭虎穴,除了林天化由自己一手带大,还有点亲近,其余一个个避之不及。
      这一次,只怕小孙子也留不住了,林老太爷朝林天化颤巍巍伸手,林天化闷哼一声,转头扑到林天福怀里,林天福拿出手帕给他擦脸,林天化撇开头,在他身体遮蔽的角度,再次将嘴巴咬出血来。
      果然如他所料!林天福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心疼。如果给他选择,他定然不会选择出生在林家,兄弟亲不得,母子近不得,父子如同仇人,血浓于水成了笑话。明里,他跟林天赐针锋相对,跟林天化水火不容,暗里,兄弟不过是一个棋盘的棋子,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轻轻撸了一下弟弟的脑袋瓜,这种事情不常做,所以到现在才惊觉,弟弟不过十岁,也是个小小的孩子。
      果然是岁月催人老,他想起未曾远去的时光,撸了一下又一下,突然觉得弟弟傻呆呆的反应很好笑,于是真的爆笑出声,全然不顾身处何方。
      此举终于激怒了林老太爷,他狠狠抽了两口烟,发现烟早就熄了,将烟袋砸向老仆妇,老仆妇下意识挡开,眼睁睁看着烟袋断成两截,这才知道后悔,扑通跪倒,哭得撕心裂肺,痛诉多年照顾老太爷的功劳和艰辛。
      不用老太爷吩咐,大龙早就憋不住了,一大步迈进来,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外拖,拖到门槛处,她才醒悟过来,拼命挣扎,长长的指甲在大龙手上划出几道红痕。大龙气急败坏,一把扣住她双手,掐在她喉头往外提,初时她还能挣一挣,走到后门,那双脚已经软软垂下,屎尿并出。
      屋内屋外,老老少少跪了一地,两个老仆当场吓昏过去,惊得惨呼声哀嚎声四起。
      这毒计自然不是这愚蠢老妇能想出来的,林老太爷定下心神,命林善打发几个老仆,并且辅助程海重新安排人手,让林府改改风气。
      程海还在噩梦里,抱着两个孩子不撒手,满面污浊,惊惧交加,真是惨不忍睹,哪里有林善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的风度,林老太爷强忍嫌恶,拼命回想美丽的阿秋,心头一动,冲他遥遥伸手,和和气气道:“程海,孩子给我仔细瞧瞧。”
      程海终于崩溃,几乎要把孩子按入自己胸膛,拼命往后挪,嚎啕痛哭,“老太爷,求求您,小的不当管家了,双胞胎是程家的宝,小的不能让别人害了,求求您开开恩……”
      林老太爷倒也知道他的脾性,加上程家确实三代单传,大意不得,对这个惊弓之鸟并没有恼火,收回手淡淡道:“天福,阿秋在广州过得好么?”
      察觉出林天化的微微颤抖,林天福顺手撸了一把,没好气道:“潘家家大业大,下人也是有见识的,恭谨有礼,怎能不好!”
      林老太爷面皮一热,笑道:“程海,我老糊涂了,很多事情办得不漂亮,既然孩子没事,你也别往心里去。你如果信我,就让孩子跟阿秋去广州,让他们也见见世面,长点见识,我老了,天化和维兴这些孩子,还得劳烦你家笃儿多多辅佐。”
      看程海抬起头来,林老太爷略略提高了声音,“至于小妹,她早就定给了我的小孙子,你现在也算我的亲家子侄辈,无论身份地位,都当得这个管家,你也不必推脱,要是还不放心,趁着家里食材齐备,这几天挑个好日子办定亲宴如何?”
      程海不由自主看向林天福,林天化还当他在犹豫,拼命朝他使眼色,牵动了嘴巴的伤口,疼得口歪眼斜。林老太爷看得好笑,自认办了一件好事,收买了小孙子,颇为矜持地冲他点头招呼。
      不出所料,林天化前嫌尽释,一下子蹦到他面前,还在冲程海使眼色,程海眼见林天福转身看向窗外,情知没了指望,赔笑道:“小的都听老太爷的!”
      林老太爷打蛇随棍上,“事情说定了,那就改口吧!”
      程海终于松开两个孩子,恭恭敬敬磕头,“亲家阿公!”
      “来吧,跟我点烟,这些你总得学会。”林老太爷幽幽叹了口气,看着地上的烟袋,好似在缅怀什么。程海膝行过去捡起来送到林老太爷面前,林老太爷哭笑不得,“你瞧瞧这能用吗?”
      程海猛拍后脑勺一下,仍然膝行至老太爷的房间找来烟袋,装了烟颤颤巍巍用纸捻点上,谁知第一次烟丝放太多,挨了老太爷不少白眼,折腾出满头大汗才算成功。
      大家定定看着他的动作,屋内屋外鸦雀无声。程笃和小妹在林府吃了不少苦头,被他捂得几乎窒息,始终没敢吱声,得了一口新鲜空气,这才醒转,两人抱在一起哭得像两只失怙的小猫。
      林善大概是怕林老太爷好不容易才有的好心情被两人破坏,从后面悄悄伸手来拉人走,不知道触动了两个孩子什么敏感的神经,程笃挡在小妹面前,扑上去狠狠咬住他的手,林善又急又气,忍着剧痛把人往外弄,小妹也发了狂,抱着程笃的腿和他拉锯。
      林善怕再出事,没敢动真格的,竟然一时没撼动那小狗娃程笃的锋利牙齿,眼看血流如注,林善发了急,一巴掌拍下去,林天福不知何时扑到面前,生生挡下,蹲下来冲两人轻柔耳语,“跟我广州找阿妈,好不好?”
      小妹瞪圆了眼睛扑到他怀里,程笃眸中的迷茫褪去,如同突然长大,以无比郑重的表情和小妹拥抱。
      林天福顺势抱住两人起身出门,罔顾林老太爷的呼叫,一路踢踢打打,疾走而去。

      林天化自然也想走,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拉着林老太爷笑道:“别叫二哥啦,他今天出了丑,肯定气得快哭了!谢谢爷爷帮我报仇,看他下次还敢欺负我!活该!”
      为了证明自己衷心感谢,他屏住呼吸,给老太爷一个热烈拥抱,林老太爷仰头大笑,咳嗽连连,林天化赶紧转过去为他捶背,才算把这口气缓过来,在心中再度确认一个事实,老太爷真是太臭了!
      林老太爷最吃他这套,笑得脸上开了花,还不忘跟埋头清烟灰的程海炫耀,“程管家,你瞧瞧你的女婿靓仔不?”
      程海手一抖,回头茫茫然看向祖孙两人,怎么看怎么傻。林天化颇有几分不耐,撇嘴道:“幸亏小妹像阿秋,不然我才不娶他女儿!”
      真是祖孙同心,连看上的人都一样,林老太爷乐不可支,童心又起,做贼般撸了林天化的脑袋一把,没发觉他有什么抗拒的表示,又重重撸了一回,真是越看越爱,暗暗感叹,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孩子就是贴心,比林天福那个满身匪气的小子不知好多少倍。
      程海送上烟袋,林老太爷并没有去接,压低声音道:“程管家,你是天化的岳父,以后多长个心眼,为他栽培一些能用之人。我老了,只怕时日无多,以后林家还得他来撑,当然,还有你。”
      林天化和程海都愣住了,程海万万没有想到会有如此艰巨的任务,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林天化眼珠一转,再度给了林老太爷一个大大的拥抱,附耳嘿嘿笑道:“老太爷,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这句话确实说到了老太爷心里,祖孙笑成一团,丝毫没有注意,旁边的程海一点点蹲下来,早先壮实的身体显得愈发瘦小,成了一堆胡乱搭出的人形柴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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