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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花溅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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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几乎没有冬天,夏天绵长烦闷,只有春天令人期待。过了春节,整个秋海的花花草草似乎都醒了过来,在街上和各家各户见缝插针生长,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当黑漆漆的棺材抬进墓地,林老太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从中来,在轿子里哭得像狼嚎,引得一帮妇人跟着嚎啕不止,带大林江岸的两个阿婆当场晕厥。
哭过一阵,林老太爷精疲力竭睡去,由林虎和林善两个细心之人亲自抬回家,其余不相干的人各自散去。无人管束,吹鼓手乌拉乌拉吹得更加热闹,孩子们在山上欢天喜地跑上跑
下,林家的墓地虽然花草繁盛,十分漂亮,只是外有高高藩篱,内有专人和恶狗看守,可不是那么容易进来,更由不得人放肆。
林天化惦记着自己的小媳妇,见两个哥哥在说话,脸色都不大好,懒得跟他们掺和,拽下麻衣漫山遍野找人,果然在林老夫人的墓前看到林阿秋母女。不知为何,分别多年,他对林阿秋还有一种奇特的亲近感,赶紧捋好短发,羞答答叫道:“阿秋,你在做什么?”
话一出口,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在墓前能做什么呢,这也问得出口,真是白读那么多书,丢人现眼。好在林阿秋丝毫没在意,朝他挥挥手,轻笑道:“快来拜拜老夫人。”
“阿妈,别笑,大少爷下葬呢。”
一个细细的声音很突兀地响起,林天化笑得前仰后合,一个饿虎扑羊囫囵抱住小家伙,大叫一声:“飞啊!”作势抛上天空。
这一招屡见奇效,笨笨的小媳妇慌忙抱住他的脖子,委委屈屈道:“不要闹,这是墓地。”
林阿秋赶紧朝他伸出手,赔笑道:“小妹今天不太舒服,给我吧。”
“她一年到头不舒服,不怕。”林天化这些年由老太爷亲自教导,一直闷头读书,难得见上她们一次,如今好不容易抱上手,哪里肯给,闪身避过,轻轻挠着她后颈,在她耳边笑道:“小妹小妹,想不想我?”
小妹缩着脖子,舒服得眯缝眼睛,却还知道不能笑,嘴巴抿成了一条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起来真像封了口的瓷娃娃。
小妹虽然先天不足,十分瘦弱,一双眼睛生得又大又亮,已隐隐有了美人的模样,加上阿秋教得好,出奇的聪明懂事,小小年轻就惹人怜爱。林天化一想到这小不丁点会成为自己共度一生的女人,真有说不出的欢喜,抱着她就势扑倒,在花草间滚来滚去,大叫道:“想不想,想不想?”
小妹到底年幼,再也憋不住了,抱着他吃吃直笑,一个劲地回应:“想啊想啊!”
林阿秋咬着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转头拜在老夫人墓前,默默磕头。
林天赐的妻子甄喜牵着一双儿女走来,遥遥看到地上嬉闹的两个孩子,轻叹一声,转身就走。有热闹瞧,孩子哪里肯走,四岁的维兴挣脱她摇摇摆摆跑来,六岁的维美挣不开,一口咬在她手上,呜咽着跟在弟弟身后。两个小家伙一头扎进林阿秋的怀里,争抢着抱她脖子,维兴抢不过,呜呜地哭,转而寻求阿妈的帮助,林阿秋只好一手抱上一个,两人这才消停,挂着满脸鼻涕眼泪冲对方示威。
甄喜没奈何,走来冲林天化笑道:“小弟,别闹,一会老太爷该骂人啦!”
长兄为父,长嫂为母,有老太爷撑腰,林天化对林天赐只有表面的恭敬,不过由于自幼丧母,对这年纪的女人有天生的眷恋,见她难得开了口,再也不敢放肆,抱着小妹起来,顾不得自己还是满身花草,先把小妹身上清理干净,看她瘦得实在可怜,脱下薄棉袄裹住她,恭恭敬敬道:“大嫂好。”
维兴和维美看得眼热,齐齐扑到他身边,一人拽着他一个衣袖,眼巴巴地伸手要抱。小妹这才紧张起来,两条细瘦的胳膊死死箍住他脖子,在他耳边可怜兮兮地唤:“小孙少爷,我好想你呢。”
林天化心满意足,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反正也掉不下来,由得她抱着自己,一手牵着一个小家伙朝山下走,一路上呼朋引伴,又招来拖着棍子打仗的程笃和一大帮小孩。
才一岁多的维海也挣脱奶娘的怀抱来凑热闹,只是怎么都跟不上队伍,在花草间跌跌撞撞,险象环生。
毕竟比自己小一辈,而且维海长得虎头虎脑,特别可爱,小妹和林天化交换一个眼色,达成默契,小妹暂时松了松手,让出怀抱,牵着他的手走。不过,这又引发另一轮大战,其他小家伙都不乐意,再度簇拥着林天化争抢手和怀抱,小妹自然抢不过,急得满脸通红,死死抱着林天化的腿咬着唇掉泪。
“放手!闹什么!”只听晴天一声霹雳,大家吓呆了,维美情知不妙,拖上维兴就往后面跑,天福火冒三丈,随手抄起程笃打仗的棍子追了上去,一时间只见棍子带着风声上下飞舞,而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哭声震天。
甄喜和阿秋都心疼孩子,颠着小脚追来,却不敢求情,只能遥遥看着干着急。林天化个子最大,目标明显,还不知道躲,自然吃的棍子最多,疼得泪珠簌簌地掉。
小妹吓得瑟瑟发抖,就势缩成一团,滚到下方不远的程笃身边。程笃吃了一棍,还没来得及哭,记挂着要保护妹妹,一把将她推进一丛月季里,小妹扎到手,这些天在阴森森的林家憋了许久的委屈不甘齐齐涌上心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引来程笃更大的哭声助威。
小妹实在太瘦,林天福始终没敢下手,看到两个的小动作,哭笑不得,丢下棍子把她从月季花丛里拔出来,吸掉她手指上的血迹,小妹倒也乖觉,抱着他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喊疼,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其实,小妹虽然五官似林家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极了卢荻,有说不出的清澈温柔,让人挪不开视线。林天福揉揉她的小脑袋瓜,心里如同有一只大手在不停地拧,抱上她扬长而去。
秋海县里,吓唬孩子最常讲的故事就是林老大抢人丢到海里喂鱼,林老大是谁,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孩子们倒是都信了,对林家的人有说不出的敬畏。程笃还当这位林老大要把小妹丢到海里喂鱼,哭哭啼啼跟了一路。小家伙长得壮实,老早就能跑会跳,竟也没绊倒,林天福看得好笑,加上小妹眼巴巴看着后头,一双小手揪得人实在疼,干脆停下来等他,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往林家大宅走。
一场丧事做完,家里囤了太多东西,程海奉命送去铺子,回来老远就看见一大两小,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招呼。程笃跳着脚叫阿爸,小妹不甘示弱,也叫得声嘶力竭,满面通红,着实好笑,林天福一身麻衣,不好放肆,摸摸程笃的头随口道:“这小家伙长得真壮实!”
不知道是不是连日劳累,程海眼前直发黑,要不是攥紧了缰绳,差点从马车上滚下来,忙不迭道:“不壮,不壮。”
两兄妹跟着林家少爷小姐长大,一贯对程海的唯唯诺诺看不过眼,见他竟然睁着眼说瞎话,都不乐意,扯着嗓子叫道:“壮!壮!”
林天福耳朵都快被他们叫聋了,歪着嘴把程笃丢上马车,抱着小妹悠哉悠哉往家里走,小妹颇觉得宠,顶着一张花猫脸得意洋洋地冲程笃和胆小鬼阿爸做鬼脸,程笃笑得滚来滚去,连程海的横眉怒目也没见着。
林天福拐进家门,林狗儿冲他比划老太爷还在睡,让他噤声。有这么一个人提醒自己的愚蠢鲁莽,实在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林天福好似吃了一只苍蝇,丢给他几个钱,准备抱着小妹去后院。
钱叮叮落地,林狗儿顾不上捡,拽着他的袖子啊啊比划小妹,小妹还当他跟自己玩,乐呵呵学着他啊啊啊,眼睛都笑不见了。
林天福一股郁闷之气冲到头顶,一脚把他踹开,见小妹玩得高兴,让她吊在自己胳膊上打秋千,一手护住她,避开正路,从旁边的回廊晃晃悠悠往后院走。
听到老太爷的咳嗽声,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小妹玩得忘乎所以,脸涨得通红,浑身汗涔涔的,头上也在冒热气,根本没顾上叫人,更别提遵守林府的规矩,小孩子见到老太爷要拜。
林天福知道深浅,听到第二声咳嗽,立刻将她甩下来,小妹晕了头,扑上去抱住他的腿,仰着脸大笑着还想再玩。
第三声咳嗽之后,林天福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小妹小小的身体高高飞起,落入墙角的大水缸,无声无息地没了顶,只剩下一株碧色在水面摇晃。
林天福闪身要救,一道黑影迎面而来,他躲避不及,肩膀吃了一记,留下火辣辣一道,斜眼一看,麻衣和褂子都破了,血痕从肩膀一直到胸前,触目惊心。
林天福掀衣跪下,咬牙道:“阿爷,是我看双胞胎可爱,光顾着逗他们,忘了府里的规矩,也忘了现在是丧期,怪不到她头上。”
第四声咳嗽之后,林老太爷从柱子的阴影里走出,好似极其疲惫的样子,冲他们挥挥手,头也不回,一脚迈进后院高高的门槛,半途却落在门槛上,慨然长叹:“让阿秋带她回林府住,现在不学点规矩,长大了怎么进我家的门!”
话说完,林老太爷才算有了力气,再次撤回脚,一脚迈进门,身影迅速在亮晃晃的阳光里。
而直到第五声微弱的咳嗽传来,林天福才疯了一般扑过去,恍如生了三膀六臂,一手将孩子拎出来,一手按在她单薄的胸口,脚已经迈开去,两三步就出了家门,而林狗儿被他这这阵风扫到,一跤跌出大门,啊啊狂叫,手舞足蹈。
秋海县只有一个医馆,开了足足五十年,传了三代人,目前主持医馆的是人称老大夫,丧妻后一直未娶,带着一个独养女儿孤寂度日,人倒是一等一的好人,医术也好,可惜读书读傻了,好谈国事,人人避之不及。
老大夫如此讨厌,要是喜欢在秋海县煽风点火,大家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幸亏医馆位置偏僻,老大夫也经常带着女儿东跑西颠,没有妨碍到大家过好日子,要看病的话,老大夫带的学徒,也就是从狮子岛来的孤儿虾仔还可以应付,加上现如今开了永生和永和两个药材铺子,也无人真正关心老大夫的去留。
林天福抱着小妹一路飞奔,在县城里引发了小小的骚乱。林家是秋海最大的家族,高墙厚壁,庭院幽深,却是地位权力的象征,证明秋海人有能耐。林老太爷家大业大,规矩严苛,定不会不讲道理,林天福和小妹弄成这样,那自然是两人的不对,大家纷纷猜测,甚至还设了赌局,真是热闹非凡,只有一些妇人心疼孩子,有的吓唬自家的女仔见到林家人就要躲开,有的干脆跟了上去察看情况。
陈氏医馆铁将军把门,虾仔还在墓地没回来,老大夫去广州探望亲戚,女儿陈彩萍身上不好,关了门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
听到一声巨响,陈彩萍拔腿就跑,好在她自幼丧母,没人操心为她裹脚,一双天足跑得飞快。不过,小女仔再快快不过有点功夫的林天福,陈彩萍前脚踏出后门,立刻被人拎着领子提进来,随后,一个湿淋淋的小女仔囫囵塞到她怀里。
她对上那双赤红的眼睛,震撼于那从未见过的愤怒和悲哀,顾不得跟他计较,把小女仔抱进自己房间,悉心救治。
一帮无用的小脚妇人赶到陈氏医馆时,小妹已经救活了,还在小口小口吐水,久久抽一下气,引得大家唏嘘不已。
在厚厚的被子包裹里,小妹愈发显得小和可怜,犹如初生失怙的幼兽,眼睛还没睁开,就要面对弱肉强食的世界。林天福的身上血迹斑斑,盯着小妹的眼神简直要吃人,林阿秋匆匆赶来,根本不敢靠近,隔着探望的人群跪下来。
林阿秋往年经常为老夫人抓药,陈彩萍看到她,这才后知后觉,重新打量林天福,眸中闪过一丝热烈光亮,不声不响抱出药箱,为他上药包扎。
“滚!”林天福闷吼一声,连同刚踏进门的甄喜在内,一帮妇人赶紧出去,分头抓走自家的孩子,各自去报信,只剩下林阿秋孤零零跪着。
陈彩萍想把林阿秋扶起,林阿秋摇摇头,终于泪如雨下。
陈彩萍找出一件长衫递到林天福眼前,林天福打开她的手,陈彩萍仰着脸笑道:“你要过河拆桥么?”
这实在不是女仔该说的话,也不是女仔说话的语气。秋海县里,林天福肯定,敢这么说话的女仔除了孙巧巧也没第二个。
林天福第一次正眼看她,对上那坦诚的目光,再度惊诧,接过她手里的长衫摸了摸,抬头逼视,一字一顿道:“你是老大夫寄养在广州亲戚家的女儿,你读过书么?”
“读过,我叫陈彩萍,你是林天福吗?”她毫不客气接口,眸中已带上几分热度。
林天福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心头刚刚的狂风骤雨悄然平息,勾着嘴角柔声道:“你许人没?”
“怎么,我没许人的话要娶我么?”
林天福眸中挤出一丝丝灿烂光亮,点点头道:“当然!”
到底是女仔,虽然行为举止惊世骇俗,脸皮还是很薄,林天福气定神闲看着她变成红色虾米,笑容一凛,附耳道:“林家的门不好进,怕死就别答应!”
“怕死我就不回秋海啦!”
林阿秋听得目瞪口呆,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也为自己的懦弱羞赧,赶紧起身坐在床头,静静凝视那苍白的笑脸,用低微的声音道:“天福少爷,我死也不会再进林家!”
林天福这才想起另外一桩事,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就因为一时冲动想带小妹去阿妈住的地方看看,给大家惹了这么多麻烦,他这些年真是白辛苦一场!
陈彩萍明白两人有话要说,拎着药箱转身就走,听到后面有人闷闷道:“陈家女仔,你为什么要跟我?”
“我叫彩萍。”陈彩萍并没有回他的话,一头钻进药房,在黑暗里死死捂着脸,笑得像个娇羞的新娘。
陈彩萍前脚刚走,林天化急匆匆赶来,一跤跌进,踉跄着扑到床边,抬高双手比来比去,却也不知道如何下手,最终轻轻落在她小手上,小心翼翼捧到眼前,屏住呼吸低低柔柔地唤。
小妹自然不会应他,林天化唤了几声,声音渐渐哽咽起来,被林天福一巴掌拍在头顶,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泪珠扑簌而落,哭也不敢出声。
随后,林虎手上缠着长长的鞭子出现在门口,和林天福打个照面,各自撇开脸看向小妹。林天福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他手下留情,小妹当场就成了尸体,他是有恩报恩的人物,朝他高高抱拳晃了晃,又满脸愤恨,迅速收了回来。
林阿秋只当盼来救星,款款跪在林虎面前,咬着唇一言不发,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因为老夫人把林阿秋养得好,林阿秋小小年纪就出落得十分水灵,是家里一帮如狼似虎的男人戏弄的对象,林老太爷自然也动了心思,要不是老夫人护得紧,早就拆吃入腹。依照以往的经验,林老太爷当时没做成的事,不择手段也会完成,而没弄到手的人,自然也逃不脱。
家里说得上话的人只有林天赐,可他身在京城,考完会试等待发榜,自然无法可想,林阿秋现在是病急乱投医,连以往跟林虎的龃龉也忘了。
林虎悄然退了一步,看着地面的水迹有口难言。林老太爷吃了顿斋饭,心里清楚了些,只怪他多管闲事,连小孙子未来的夫人也敢动,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命他带大队人马来接母女回去休养,权当表达歉意和林家对未来孙媳妇的重视。
林天福看出端倪,冷哼一声,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她们干着急。
一时间,整个陈氏医馆只有林天化吸鼻子的声音,静得无比诡异。
老大夫稀里糊涂赶到家,从后门颤巍巍走进来,径直往女儿的闺房走,老泪纵横地吆喝,“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堂堂大清国竟然败给倭奴!割地!赔款!国将不国!国将不国!”
陈彩萍应声而出,老大夫已经快步走到,和一脚踏出房门的林天福大眼瞪小眼,不等老大夫反应过来,林天福赶紧拜倒,正正经经道:“岳父,请受我林天福一拜!”
可怜老大夫本就为国家之事怒火炽盛,辛辛苦苦跑回来发泄,如今无端端多出来一个女婿,还是惹不得的女婿,直挺挺倒下,就此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