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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结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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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悠悠醒转,眼见林天福和陈彩萍眉目传情,大事已定,愁得还想再晕一次。陈彩萍一点也没客气,袖子一捋,直接把人拉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林天福的胸膛笑道:“阿爸,你自己瞧瞧,这家伙一表人才,哪点不合你的意!”
老大夫抖抖索索跟林天福作个揖,林天福向前一步跪下,压低声音道:“林家的事情,岳父应该都有耳闻,我一直不敢娶妻,就是想找一个彩萍这样有胆量的女人,到了林家才能活得长,活得好。”
陈彩萍退后一步,双手抱胸站在门口的小块阳光里,仰着头无声地笑,虽然外表谈不上美丽,却有说不出的迷人魅力。
自家的女儿,老大夫如何不了解,事到如今,只得由得她去,并做好离开秋海的打算,不要拖累小两口。
主意一定,老大夫再也不抖了,从床底下找出钥匙交给陈彩萍,叹道:“阿爸帮不了你什么,让你阿妈帮你。”
陈彩萍朝林天福晃晃钥匙,得意洋洋地笑道:“别小看我哦,我阿妈是当年西关十三行毁家纾难的潘家表小姐!”
林天福垂着头看着地面,面上不辨悲喜,老大夫却知道,这未来女婿脑筋正动得飞快,而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只要备好嫁妆赶快滚蛋就成了。
陈彩萍看不过眼,大大咧咧拽林天福起来,以不容置辩的口气道:“我一定能活得长,活得好!”
她猛地低头,将悬于长睫的一大颗泪落下,一字一顿道:“在广州,孙巧巧,是我的恩师,是她告诉我,你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混蛋,而且……女仔也是人……”
林天福浑身一震,张开双臂将她死死按在怀里,伤口渗出血迹也没察觉。
老大夫悄然走出门,在无人处扑通跪倒,捶着地无声痛哭。
有了林天福和陈彩萍这桩喜事的由头,林虎得以单独回去复命,并由老太爷的心头肉林天化保驾护航。只留下林阿秋照顾女儿,号称教导陈彩萍林家的规矩。
程海带着儿子赶来,陈家正低调地热闹着,人人说话轻声,笑容不显,眸中却都无比闪亮,令人心情为之一轻。程笃好似长了天眼,一进门就甩开他的手冲进小妹房间,撑着圆脑袋趴在小妹身边,哭一阵笑一阵,在心里骂一阵,恨不得烧了那鬼气森森的地方才好。小妹慢慢睁开眼睛,想好好诉说委屈,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而且看他那怪样子又好笑,根本哭不出,抿一会嘴,又瘪瘪嘴,眼睛眨巴眨巴,终于透出些光芒。
程海和妻子在院子里隔着柱子两两相望,无人开口,程海本就木讷,如今千言万语堵在心里,更是大气都吐不出,林阿秋挪开视线,盯住麻石阶上一个水洼,轻笑道:“要是不信我,就别跟我过了!”
程海急红了脸,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默默走过去蹲在水洼前,无意识地戳了几下,又发觉这个样子太傻,猛地把手缩到身后,用力咧着嘴笑道:“信的,信的!”
不知何时,林天福来到转角,后背紧贴在墙上,不敢冒头。阿秋和程海冒了天大的危险养了小妹,再闹出什么事情,他有何面目见人!
见林阿秋拉起程海要走,林天福按捺不住,迈着大步走出来,朗声笑道:“程海,阿秋,我的事情劳烦你们多费心,其他的事就别管啦,我自会安排!”
有他这句,两人都放了心,林阿秋进屋抱起小妹,程海背上程笃往外走,林天福想起自己和陈彩萍的事情还不好交代,疾步上前拦下,撇开头闷闷道:“先去大嫂家,大哥不在,大嫂忙不过来。”
这话说得实在没有底气,程海和林阿秋面面相觑,眸中一片黯然,小妹恍惚一觉醒来,定定盯着他身上的血痕,突然朝他长长伸出小手,用微弱的声音叫道:“孙少爷我想你。”
林天福一颗心犹如针扎,想起自己是她们的依靠,垮不得避不开逃不了,身躯愈发挺直。小妹等不到他来抱,手没了力气,软软垂落,人又开始恍惚。
林天福接过小妹,小妹眼中透出一丝喜色,竭力避开他的伤,靠在他胸膛沉沉睡去。
都是林天福闹的事情,小妹竟然还想着讨好他!程笃气不过,挣扎着要跳下来,程海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程笃不敢动弹,扭曲着脸在林阿秋和小妹脸上看来看去讨安慰,谁知根本无人理会,忍无可忍,哇哇大哭。
“你们不是有喜事么,哭什么!”随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林善背着洋枪,引着一队陆勇出现在门口,这些人历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老太爷的心腹,看来老太爷这次真是动了真怒。
旁边干干瘦瘦的虾仔跳着脚叫道:“师傅,你老糊涂了啊,林家的孙少爷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会娶阿姐!”
林善手一抬,旁边两人端起洋枪装模作样瞄准,咧着嘴无声地笑。
秋海屡屡有盗匪骚扰,洋枪还是林家出资买的,这玩意大家都知道厉害,明知是吓唬的成分居多,还是不敢大意。程海拽下程笃,悄悄塞进房内,狠狠瞪他一眼,将小家伙的哭声吓退,回头看到林阿秋站在林天福身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结结巴巴道:“林管家,是陈家姑娘硬要嫁,孙少爷以前根本不认识她。”
虽然明知程海是为了护住自己人,林阿秋气急败坏,恨不得堵上那张笨嘴才好,灵机一动,拍打着小妹引开林天福的注意力,冲林善赔笑道:“林管家,你跟着天福少爷多年,他的脾气你也知道,陈家小姐在广州读过书,是秋海难得的女秀才呢!”
于是,这事又推回林善头上,林善摇头冷笑,冲外面一指,“老大夫,你去解释吧。”
“不用!”林天福把小妹交到林阿秋手里,恭恭敬敬过去扶好老大夫,目光一闪,冲柱子后的陈彩萍轻声道:“怎么,不敢来?”
陈彩萍嫣然一笑,拢拢鬓发,和他一起扶住阿爸,临出门,还跟虾仔乐呵呵大声招呼,“看好家,等我们回来,不准乱翻乱跑,小心我打你手板心!”
林善眉头一紧,深深看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大家散开,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一阵,林天福突然冷冷开口,“林善,我找到了我要的,帮不帮这个忙你自己看着办!”
林善脚步一顿,也不管他能否看到,冲着他稍稍弯了弯腰。
出乎意料,事情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麻烦,林老太爷很显然是要给陈彩萍一个下马威才派了洋枪,林天福已经弱冠,最不听话,林老太爷比谁都着急他的亲事,现在定下来自然是好事。
老大夫一进门就被让到上座,受宠若惊,不过看看自家女儿,立刻轻松下来,一点也没客气地喝茶吃点心填肚子,一边在心中腹诽,一把老骨头了,胆子竟然比不上女儿,说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林老太爷威严十足,到了老大夫和女儿吃饱喝足才来见他们。老远就听见一声重重的咳嗽,大家安静下来,陈彩萍毕竟年轻,仍然心有怯意,悄悄往林天福身边挪了挪,林天福冲她挑眉一笑,用口型告诉她镇定,其实伤口又一跳一跳地痛,脸上的肌肉直颤。
林天化搀扶着林老太爷慢慢走出来,林天化面色沉静如水,垂着眼帘站到他身后,简直当所有人不存在。
林老太爷喝了一口茶,淡淡笑道:“当年老夫人的病多亏了亲家,一直没好好拜谢,真是对不住!”
事情急转直下,老大夫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直一双眼睛看过去,不过自然不敢和林老太爷对阵,径直把探询的目光投向林天福。
林天福拉着陈彩萍拜下,恭恭敬敬道:“谢谢阿公!”
林天化嗤笑一声,“阿爸刚刚入土,二哥你未免太心急了!”
林天福心里咯噔一声,和他的目光相对,这才明白这场闹剧后果难料,不过十岁的男仔,怎会有如此令人遍体生寒的目光,要是他真恨上自己,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陈彩萍低低匍匐,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道:“一切听凭老太爷做主!”
林老太爷放茶的手停在半空,眼睛微微眯起,林天化要去接,林老太爷信手拂开,捡起装好点燃的水烟袋,淡淡道:“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知书识礼。”
“老太爷过奖了,前不久潘家老太爷听说秋海的事情,还赞过您急公好义,乐善好施。”陈彩萍也不似在家那般笑得张扬,如和风荡过面庞,丝毫不露痕迹。
“哪里哪里!”林老太爷呼哧呼哧笑出声来,“潘家毁家纾难,那可是上达天听,虽然现在不再经商,报效国家之心未减,老夫还得跟他多多讨教才是。”
也许是第一次看到女儿如此乖巧,也许是笑声太刺耳,老大夫再度变成了木雕泥塑,目光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满脸茫然。
陈彩萍等他笑够了,才接口连道不敢当。林天化是看过她另外一面,气急败坏,扶着林老太爷的肩膀冷笑道:“你要嫁我二哥的时候怎么声音那么大,不要脸!”
“闭嘴!”林老太爷随手一捞,将他拽到面前跪下,一烟袋指在他鼻头。
陈彩萍慌忙磕头道:“老太爷,男仔天性调皮,不怨他。”
林老太爷自然知道林天化的脾气从何而来,轻叹一声,清楚再宠下去只怕小孙子跟他阿爸一样废掉了,突然觉得面前冒出个烫手的山芋,实在愁人。
良久,林老太爷捻须道:“如今你去广州都住在哪里?”
陈彩萍怅然而叹,苦笑道:“连年天灾人祸,潘家一日不如一日,加上西关那次大火,潘家损失惨重,我们无处可去,只能躲在黎斋里听夫子讲学。”
老大夫眼珠子瞪得差点掉下来,这帮孩子成天闹腾,简直要拆了几处书斋才好,哪来的夫子讲学!
林老太爷眼睛又眯缝起来,好似在回忆以前西关十三行的辉煌,陈彩萍突然面露喜色,柔柔地唤了一声老太爷,看定林天化羞答答道:“要不要让天化去那玩一玩,潘家的夫子都是一等一的好,如果他乐意,多教他一个也不怕。”
说着,她突然欢欢喜喜道:“潘家兰史公从德国回来了,住在花语楼,我们经常上他那儿听讲!”
老大夫内心涕泪交加,不得不赞叹女儿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那兰史公忧国忧民,忙成了陀螺,怎会有空跟这帮小鬼头讲学,花语楼连他自己都进不去!
林老太爷眼睛完全睁开,眸中光芒灼人,从怀里掏出一对硕大的金戒,招手唤来两人交付,笑眯眯道:“按规矩,天福要守丧三年,如今他年纪到了,再不成亲只怕于礼不合。今天就把亲事先定下来,我答应你,三年后,我再补你们一个盛大的婚礼。”
陈彩萍仍然羞答答地笑,再三叩谢,林老太爷提醒她改口,她颤声唤了声“阿公”,红着脸道:“要不要让小叔去广州?”
林天化冷哼一声,“广州我还去得少么!”
林老太爷长长的烟袋又指到他鼻尖,瓮声瓮气道:“收拾东西,头七后跟二哥二嫂去广州!”
“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林天化侧着脸冲陈彩萍喝道,“我要阿秋伺候,不然打死我也不去!”
砰地一声闷响,林老太爷的烟袋终于砸下来,林天化捂着额角站起来逼近一步,声嘶力竭吼道:“砸死我算了,反正你连我的小媳妇也容不下,砸死我,砸死我……”
话音未落,林天福一个手刃劈下来,林天化软软倒在他怀里。
林老太爷定定看着烟袋上的血迹,耷拉着头挥挥手,林天福抱着他狂奔而去,陈彩萍百般无奈,连番安慰,又连番做出承诺,拜了不知多少遍才拉着阿爸离开。
屋子再度恢复了寂静,窗棂的白花在风里飘摇,似要挣脱什么束缚,林老太爷这才想起两个儿子都不在的事实,浑身的血一点点冷下来,手里的烟袋咣当掉在地上。
老大夫走回熟悉的地方才找回意识,闷声不吭露了一手绝活,林天化的额角本就伤得轻,敷了老大夫自制的黑膏药,两天工夫就收了口,剩下红红的疤痕。
本来黑药膏要一天一换,敷三天才能好,听说阿秋要来,林天化抵死不肯敷药,换了一身新衣裳,俨然一个端方的小公子模样,虾仔气喘吁吁跑进门,惹不起这种小少爷,从墙根蹩过来,做贼一般缩头缩脑地看,笑得像只鸭子。
林天化白他一眼,懒得跟他计较,兜着手走到庭院晒太阳等人,高声道:“老大夫,赶紧收拾东西走啊!”
“走,走去哪里?”虾仔摇头晃脑找人,嘟哝道:“师傅,林老太爷让你留下来带徒弟,现在世道乱,秋海少不得大夫。”
房间里传出一声巨响,虾仔吓得一溜烟没了影子,林天化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下意识摸了摸,林阿秋踉跄着扑来,将他囫囵抱住,呜咽道:“好孩子,你快去躺着,疼不疼,疼不疼?”
林天化受的苦总算有了回报,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在这久违的温暖怀抱里哼哼唧唧。林阿秋急得跳脚,小心翼翼把他扶回客房,经过老大夫的房间时,发现满地的瓷片,而老大夫垂着头木然站着,手上鲜血淋漓。
想走,自然没那么容易,林阿秋放开林天化,恭恭敬敬给老大夫磕头,哽咽道:“多谢老大夫多年的照顾。”
陈彩萍拎着虾仔踢踢打打进门,把虾仔掼在地上,和老大夫四目相对,突然红了眼眶,颤声道:“阿爸,别急,我总有办法!”
老大夫终于回过神来,苦笑道:“我老了,跑不动了,还是叶落归根,多带几个徒弟也好,算是对乡亲们有个交代。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在外面好好保重,别让我失望!”
虾仔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今天这顿吃得太冤,气哼哼道:“就是啊,师傅的本事我现在还没学会,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陈彩萍踹他一脚,“这是你太笨!去给我准备礼物!”
虾仔打个滚,逃也似地跑了。
林天化这才想起只来了林阿秋一个,连忙拉着她起来,兴冲冲道:“小妹呢,好了没?”
林阿秋脸色骤然苍白,强笑道:“好了,早就好了,老太爷说林家太闷,把双胞胎接进林府,还说林善走了,让程海暂代他管家。”
林天化几乎跳将起来,抓着她的手臂大叫,“你疯了是不是,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弄走,你怎么能让他们进林家呢!”
林阿秋本就摇摇欲坠,眼看要被他推倒,陈彩萍扶住她,一巴掌把他拍老实了,撇撇嘴道:“还不都是你害的,说什么不好,说林家容不下你小媳妇!”
林天化气急败坏道:“你这个母老虎!明明是你不要脸,非要嫁给我二哥,要不是你,哪来这么多事!”
陈彩萍可不是吃素的,几次三番被骂,抡圆了巴掌就扇过去,林阿秋险险抱住她的手,转身把林天化护在怀里,泪流满面道:“孩子还伤着,你别动手。”
林天福灰头土脸进来,刚好看到陈彩萍高高举起的手,喝道:“住手!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林家的人还不是你能打的!”
林天化听得这句顺耳,昨天的仇立刻忘了个干净,委委屈屈道:“二哥,千万别娶这个母老虎!”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林天福低喝一声,满心烦闷,说到底,是他欠了陈家父女,他料到老太爷不会轻轻巧巧放他们去广州,但是没想到他连老大夫和程家父子也一并扣下来,以后他们带着个别扭孩子,还要日日操心家里人的安危,这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
陈彩萍收了手,木桩一般立了许久,林天福走过来,却无言以对,为她将一缕散落的发捋好。
陈彩萍扭头冷哼一声,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才敢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大夫一个个看过去,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两个,就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林家在秋海根基稳固,要能在广州开辟另一方天地,也算你们的本事。”
林天化转头就走,嗤笑道:“老太爷在广州做了多年,上上下下打点无数,还不是白忙活一场,你算什么东西!”
听到呼呼风声从耳后而来,林天化身形一矮,躲过一棍,不过第二棍来的时候可没那么幸运,林阿秋还想救,被陈彩萍拉回去锁在房间,急得哭都哭不出来。
噼里啪啦打过一顿,林天福总算出了这口恶气,把他拎到房间交给陈彩萍处置,陈彩萍下手还算轻柔,林天化却当她也要报仇,哇哇大叫,“我不要你,我要老大夫!”
老大夫过来就先摸摸他的头,笑容难掩,林天化还想骂人,发现那罪魁祸首来了,吓得眼珠子滴溜溜转,当自己是封嘴葫芦。
林天福到底心疼弟弟,怕手下没轻重,凑过来看了看,也摸摸他的头,愁得心里拧成了乱麻,随口道:“岳父,你上次回来在嚷嚷什么?”
老大夫停下来,突然老泪纵横道:“李鸿章那个贼胚签了《马关条约》,把台湾、澎湖、辽东割让给倭奴。”
林天福和林天化面面相觑,同时一跃而起,林天福回过神来,拎住林天化的衣领拖回来,敲敲他脑袋道:“别急,大哥不会造反。”
林天化还想顶嘴,被他扛上肩膀挣脱不得,拍着他的背呜呜直哭,“你说不会就不会啦,大哥看不得这些卖国贼,看不得藩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