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夏》刀上漂

26、生日

　　连续一个星期以来，迟渊都在思考着安意的那句话。

　　渴望不等于爱。
　　他渴望安意么？

　　答案是肯定的，他想念她冰凉的指尖在自己身上缓慢移动的感觉，他也渴望把安意按在被太阳烤晒的灼热的墙上，重重地亲吻。

　　可这只是一部分。

　　他也想念安意与自己讨论简·奥斯丁与勃朗特三姐妹的样子，她说她讨厌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却无比钟爱伊恩·麦克尤恩的《赎罪》，每一次阅读都让她潸然泪下，她甚至还去看了电影版，他们争论《猎魔人》和《冰与火之歌》谁才是奇幻文学界的王者，可当谈到《魔戒》三部曲时，安意坦诚自己无法读完托尔金的作品，她总是读到一半就放弃，原著里的那些诗歌令她昏然欲睡。

　　她总是那么灵慧、聪颖、侃侃而谈，她熟练掌握英文、法语、甚至部分葡语，迟渊觉得自己不用触碰她，光是看着她在帆布躺椅上睡觉，他就能看一整天。

　　这样的渴望，达到爱的资格了吗？
　　不，渴望不等于爱，安意的幻象贴在他的耳边，再次轻声告诉他。

　　迟渊只能尽力不去想这个问题。

　　八月到了，天气热的狗伸舌头，即使连下了几场暴风雨，也没驱赶走烦人的炎热。

　　电线依然不搭理他，马国强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迟渊逐渐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他每天长跑，花两个小时游泳，几个小时阅读，研究菜谱，做出了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道拍黄瓜，连安意也赞不绝口。

　　她当然会，她就喜欢酸酸辣辣的口味。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母亲和继父要来乡下休两周的长假，顺便为庆祝他考上B大中文系，摆一桌酒宴，不过在迟渊的劝说下，大张旗鼓的酒宴变成了一个小型的亲友宴会。
　　妈妈让他邀请朋友们来参加，迟渊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他的朋友们可能一个也不愿意来。

　　继父一直带着母亲在S市居住，他是个成功的商人，在市里有一栋漂亮的别墅，姐姐张琼决定亲自开车去接他们，还带着男友刘旭。
　　这是一次正式的见家长活动，刘旭在出发前紧张不已，他甚至穿上了一件傻里傻气的蓝色衬衫，迟渊希望他在三十多度的高温里不要中暑。

　　他们开车离去后，让迟渊头痛的是，该怎么和安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相处，他以为她会和程天盛出去，但她没有。

　　一整个上午，她只是围着自动麻将桌在发呆，时不时地捻着一张麻将，然后把它摊开，迟渊怀疑她是在锻炼自己靠摸来辨认麻将牌的能力。

　　他没有多驻足，而是上了楼，去读她借给自己的那本小说，他已经看了三分之二。

　　第三部的剧情急转直下，如果说在前两部里，阿比盖尔一直以不成熟的母亲和妻子的形象出现，理查德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丈夫，可在这一部里，理查德完全撕下了他温和的假象。

　　他让所有人孤立阿比盖尔，禁止她与遥远的父母家联系，自己却扮演着好女婿的形象，他用下流的语言叱骂阿比盖尔，甚至在床上对她性暴力，他也逐渐疏忽了自己的女儿，娜塔莎有一次抱着娃娃，请求他给自己念床前故事时，喝醉的他亲手把女儿推下了楼，娜塔莎仰面倒在血泊里，天使般的面孔惨白一片，无助地喊着爸爸……

　　“咚”地一声，门被敲响了。

　　迟渊猛地从书里抬起头来，走下床去开门。
　　安意站在门外，神色不怎么愉悦。

　　“你聋了？敲了半天的门。”
　　迟渊一愣，忙道：“对不起，我没听见，我在读书，呃，读《夏日狂想曲》，正好读到娜塔莎被推下楼的那一段，看入迷了些。”

　　安意的眼神古怪起来。

　　“一个小女孩掉下楼梯，这样的情节有什么好入迷的？看不出你还是个反社会。”
　　迟渊决定闭嘴，耐心地接受安意对自己的讽刺。
　　她甩了下头，对他说：“楼下有人找你。”
　　“谁找我？”
　　“我不是你的管家，自己下去看。”

　　安意又一次讽刺了他，这让迟渊发觉，今天她似乎心情特别不好，浑身都是刺。

　　扔下这句话，安意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迟渊下楼一看，原来找他的人是隔壁唐奶奶。
　　她找他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他们家一个亲戚病了，在人民医院，她得去瞧一瞧，但不好带着孙女迟小花一起去，老太太怕人多了，一个不小心没看住，把孙女给弄丢了，就让迟渊帮着照看，管一顿中午饭。

　　迟渊不是第一次帮他看小孩，从前她下地去了，迟小花没人管，就常来他家玩，因此迟渊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唐奶奶的请求。
　　老太太走之前，又犹犹豫豫地问了他，之前那个高个儿姑娘是不是对她有意见。
　　迟渊怔了几秒，才对老太太说：“您别放在心上，她脾气不太好，对谁都那样，不是故意针对您。”

　　唐老太听了也不知信没信，露出了一个专属于老人慈祥、又洞悉一切的笑容，将迟小花交到他手上后，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

　　等目送完老太太离去，迟渊弯下腰问迟小花：“你中午想吃什么？”
　　迟小花今年芳龄七岁，是个缺了颗门牙的胖姑娘，闻言咬着根指头对他说：“肯德基，爸爸说过生日就是要吃肯德基。”

　　“今天是你生日啊？”

　　迟渊有些惊讶，然后他笑着点了点头：“那好吧，既然是你的生日，那我们就去吃肯德基。”
　　迟小花听到这话，眼睛里开始焕发出属于吃货的光彩。

　　而迟渊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临时计划里最困难的部分，在于得到安意的支持。

　　不出他所料的是，安意听说要带一个小孩儿去县城里吃肯德基，脸上的表情像听到了本年度最成功的笑话。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她说。
　　“不是，”迟渊摇头，“我认真的。”
　　“我不去。”

　　果然一秒不到，她就拒绝了。

　　迟渊只好拿出准备好的说辞：“那你只能在家吃零食，我们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吃完午餐，我打算带她去游乐场逛一逛，今天是小花的生日。”

　　听到最后一句时，安意的脸色一变。

　　“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弯下腰问迟小花。
　　迟小花望着她，怯怯地点了头。

　　“几岁的生日？”
　　“七……七岁。”
　　“是八岁，”迟渊纠正她，“过了今天你就八岁了。”

　　“好吧，”安意直起腰，注视着迟渊，“你打算怎么去？”
　　迟渊脸上一喜：“你同意了？”

　　“别说骑自行车去，我可不想载个胖姑娘，她有多少斤？破百了吧？”
　　迟小花同志羞愧地垂下了脑袋。

　　迟渊也不想纠正她对小孩子体重的误解，提议说：“你可以骑我的自行车，我来载她。”
　　“那也不行，”安意直接拒绝，“我不喜欢骑山地车。”

　　事情最后有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迟渊跑去村长家里，借来了村长老婆的电瓶车。

　　三个人各就各位，迟渊充当司机，安意坐在后座，迟小花没地方坐了，站在前面放东西的脚踏上。
　　手刹一松，三人在迎面吹拂的热风下上了路。

　　正值暑假，又是大中午，高温横行肆虐，冷气充足的KFC无疑是盛夏里的一座消暑胜地，迎来了它一年四季客流量最大的时候。

　　安意带着迟小花在各路人马之下，杀出重围，霸占了落地窗边的一张小桌，而迟渊负责去点餐。
　　他点了一个吃不完的全家桶，又要了汉堡套餐，以及安意点名要的芒果黑珍珠麦旋风。

　　等餐饮终于端来之后，迟小花就忙于啃鸡翅了，你只能不停地看着她在全家桶里翻找的模样，连脸都埋了进去，只能看见留在外面的一颗圆脑袋。

　　而安意显然对垃圾食品不感兴趣，只是意兴阑珊地吃着她的麦旋风，吃的速度还赶不上融化的速度，很快麦旋风就成了一杯混着奶油的液体，而她在忙着挑里面的珍珠吃。

　　迟渊顺口一问：“你怎么对唐奶奶了？”
　　“我怎么对她了？”
　　“她说你不太礼貌，看见她了也不招呼，好像不怎么喜欢她。”
　　安意一声冷笑：“这就是我不喜欢她的原因，至少我没在背后嚼人舌根。”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我还没说她随地吐痰呢。”

　　迟渊一愣，手里这块汉堡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只能用油料纸工整地包好，一边忍不住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可能不知道，乡下的人都这样——”

　　“一个人的修养跟他是乡下人、城里人没什么关系，”安意打断他，“你敢当着你的祖父随地吐痰吗？”

　　迟渊想象了一下，怀疑爷爷会把烟嘴塞进他的喉咙里去，他一直是个体面、整洁的老头子，除去后来被癌症折磨地不成人样，在健康的时候，他很注意仪表，每天都要洗澡，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

　　两个人没再说话，迟渊出了神，他注意到右前方有一对年轻情侣，也许还是高中的学生，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明星。

　　女生兴奋地说着她“老公” 朱一龙有多么的帅，男生就显得没那么开心，总是见缝插针地吐槽一句，女生最后生气了，脸拉的老长，男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俏皮话，终于逗得她眉开眼笑起来。

　　迟渊不由得想象起来，自己和安意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她对自己喜欢的男明星夸夸其谈，而他因为吃醋，故意踩她雷区，最后她生气了，他会说句什么话，把她逗笑呢？

　　话说回来，她又喜欢哪个男明星呢？

　　他发散的思维被安意打断，她提醒他迟小花已经快把全家桶吃完了，再吃下去肚皮都要撑破了。
　　迟渊猛地回神，阻止了迟小花继续去捞鸡腿的动作。

　　吃完肯德基，他们又去了附近一个商场，因为迟渊记得，在负一楼有个儿童乐园。
　　等他们到了，安意看着那巨大的蹦床，对他一笑：“刚吃撑就让她来运动，好吐完肚子里那些存货，你想的可真周到。”

　　迟渊连忙指给她看：“不仅有运动区，这里还有阅读区的，你看，可以让迟小花先去看看书。”
　　他指的同时，门口守着的售票员就过来了。

　　“帅哥，要带孩子进来玩吗？”
　　迟渊向她询问：“多少钱一个人？”
　　“120一位。”
　　“大人的价？”安意横插一句。
　　售票员露出个甜美礼貌的微笑：“大人儿童一个价。”

　　“抢钱呢这是。”
　　迟渊听到安意极小声地嘟囔，他有些想笑，付钱买了票，三人脱了鞋进入儿童乐园。

　　事实证明，让一个小孩儿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迟小花一脱完鞋子，就向蹦床跑去了，迟渊只能像所有的家长一样，在她后面跟着，而安意去了阅读区，她还真捧了本儿童读物，坐在一张与她的身量极其不符的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旁边一个小孩儿没地方坐，眼巴巴地瞅着她，她也完全没发觉。

　　迟渊回头看见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这种欺负孩子的缺德事儿，还真像安意能干出来的。

　　迟小花在蹦床上蹦下跳，又是跳进气球池里撒欢儿，折腾这么久，也没见她有吐出来的征兆，迟渊放了点心，抓着一根柱子接起电话。

　　打电话来的是张琼，一开口她就说：“迟渊，完了完了，我真的忘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忘记了，明明之前还记得的。”

　　迟渊奇怪道：“你忘记拿什么了？”

　　“不是拿什么，”姐姐焦虑地说，“是我忘记了，今天是安意的生日。”
　　迟渊心跳漏了一拍：“你是说，今天她生日？你确定？”

　　“确定啊，刚刚刘旭翻我手机，翻到备忘录了，我才记起来，唉，我这边都快到S市了，而且听说今晚有暴风雨，我们可能回不去，要在这里住一晚。”

　　迟渊已经无暇听姐姐抱怨天气了，脑子里只充斥着一句话，今天是安意的生日，她和迟小花一天的生日？她为什么都没说？难怪她会同意带迟小花来吃肯德基，就算无比嫌弃，也跟着他们来了儿童乐园。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向安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已经把小板凳让给了那个傻站着的孩子，自己则席地而坐，为了不绊倒别人，长长的腿盘起来，手里貌似是捧着一本《安徒生童话》。

　　周围的孩子也许是看她是个大人，围着她问东问西，她脸上的神情很不耐烦，但还是在说着什么，孩子们听入了神。

　　对于安意来说，她的温和隐藏在极微小的细枝末节里，如果你不仔细看，就会误以为她是个简慢、无礼、居高临下的人，但若撇开表面的假象，认真去探究的话，就能看出她心底的善良。
　　迟渊听到自己对电话说：“我呢？我需要送什么东西吗？送礼物给她？”

　　礼物又该送什么好呢？书？口红？仿佛她都不缺，迟渊头一次发现，自己对安意其实知之甚少。
　　电话那头的张琼抽了口冷气：“别，千万别。”

　　“为什么？”

　　“安意她不喜欢过生日，也讨厌别人送她礼物，你就当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随便用个什么理由，带她吃顿好的就行了。”

　　迟渊傻了眼，肯德基，一杯麦旋风，这算吃了顿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