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之家》沈兮和

24、第十二章

　　合谷弥久放下电话，暗自感慨道：柳奈同学的谈吐做派，真与旁人不同，俨然古代名士的风范，果然是大家做派。虽然这么想有些不礼貌，但柳奈家族确实没落了许久，完全不为大众所知。如此潦倒窘迫，还能保持这样良好的家风，不愧是书香世家。
　　怪不得爸爸总是说：“阅读使人高贵。”
　　据说柳奈家族人丁浇薄，眼下只有柳奈鹤闻老先生带着独孙柳奈汀生活，儿子儿媳双双出事去世了。唉，想他们一老一少，又没有太多经济来源，日子想必酸楚得很，否则又怎么会在清泉寺那种荒凉幽僻之地下榻。
　　生活在蜜糖罐中，从未领略过人世艰辛的孩子，唯有这一点不好，见不得人世间的种种苦难，太容易共情，并产生悲天悯人的情怀。
　　然而，世间本就有许多人漂泊孤苦，在炼狱一样的日子里苦苦煎熬，合谷弥久见过多少？又能拯救多少？
　　人一旦变得伤春悲秋，怜花惜草，就会徒增众多烦恼，忧思重重。
　　仿佛正是为了印证这一点，这天晚上，合谷弥久竟然又开始做噩梦了。
　　现在的合谷弥久同几年前又有所不同了，都说熟能生巧，这个年岁的合谷弥久心智渐趋于成型，已经不会像五六时那般惊慌失措了。
　　一睁开眼，合谷弥久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梦中的视角很熟悉，还是那么昏暗压抑，阴冷逼仄，满架子的书，一本本堆叠上去，有的摆放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没有被翻动过，有的却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地上，半开半合，露出雪白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合谷弥久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窒息感，书籍太多，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看书呢！
　　合谷弥久捂着头，再一次发出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的感叹。作为一个运动神经发达，喜欢室外活动，虽然不畏惧读书，但也很难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孩子，合谷弥久每次看到这些书，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羞愧感。
　　天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本书，合谷弥久一度怀疑，自己恐怕要被书籍淹没，活生生砸死在下面了。
　　来了这里，呼救是没用的，哭喊叫骂也是白费力气，过往的无数次经历让合谷弥久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个道理：在这里，最好不要做出任何挣扎和反抗，因为那样做，除了流失体力外，绝对不会起到一丁点作用。实在有够愚蠢。
　　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不抱任何希望的，合谷弥久慢慢查看着四周情形。
　　这是一间不大的密室，有点像地下室或电影院暗房，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窗，阳光完全渗透不进来，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黑夜还是白天。四周的墙壁上包裹了厚厚的绵状物，即使一头磕上去，也不会产生致命伤害。
　　周围很安静，万籁俱寂，房间的装饰隔绝了一切外界声音的干扰。同样的，身处其间的人，无论发出什么的动静，恐怕也不会有人听到。
　　“什么啊，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合谷弥久嘀咕了一句。
　　如果不是学校开设有心理健康课，而且在做例行检查时，负责心理疏导的老师也同合谷弥久交谈过，给他的心理状态做出了一个很高的评价，合谷弥久几乎要以为自己有心理类疾病了。
　　不管怎么说，虽然这些光怪陆离，稀奇古怪的梦，没有对合谷弥久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也很难让人感觉到愉悦就对了。
　　如果有办法的话，能够完全杜绝怪梦的再次降临，才能一劳永逸啊。
　　房间的材质很特殊，呈完全密封状态，排气孔小得连一只老鼠都钻不进去，单靠个人的力量，根本可能从里面脱身。
　　“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啊，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求救无门，合谷弥久百无聊赖地瘫坐在地上。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一点不同寻常之处——地上多了几摞用于书写的稿纸。
　　这种稿纸对合谷弥久来说实在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的父亲合谷草见先生是一位笔耕不辍的勤奋作家，而且，相较于使用电脑码字这类年轻作家比较推崇的写作方式，合谷草见先生明显更喜欢用钢笔在纸张上书写的快感。
　　而这种光滑油润的硬质纸张，恰好就是合谷草见先生所偏爱的一个小众品牌。
　　如此看来，难道不是过于巧合了吗？
　　这些稿纸，以前也曾在密室中出现过，但因着合谷弥久经常在家中看到它们，已经司空见惯了，反而会下意识忽略。而这一次，合谷弥久突然被纸张上一串串凌乱的，毫无章法的书写内容吸引了。
　　合谷弥久凑过去，细细辨识纸张上的文字。
　　真不知道这上面的东西，到底是谁写的，简直不能称之为文字嘛，一眼望去错字连篇，不是缺了笔画就是错了部首，里面还夹杂着既非英文，也非国语，像鬼画符一样乱糟糟的墨团。或许，把它们叫做“盲童的涂鸦”才更为合适呢。
　　已经十二岁的额合谷弥久，以他的阅读水平来说，掌握大部分常用字和少部分生僻字早已不成问题，但他皱眉仔细看了半天后，却对纸上的内容一知半解，勉强磕磕绊绊地连缀起来，也是生硬得很。
　　“……黑暗……吞噬？还是吞食？”
　　“盛……盛宴，不见了。”
　　“鸦群，啄吻……”
　　“美味，爸爸，我的……”
　　“感谢……这个字是什么，款待吗？美味，美味的什么，哦，我好像搞错顺序了，眼珠，你的……”
　　合谷弥久莫名产生了一些不适感，他将那薄薄一张纸页捡起来，捏在手指间，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仍旧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啊，这不知名的家伙真是的，到底在写些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难道他或者她，就没有接受过国文老师的教导吗？
　　还有，这种拙陋可笑的表达能力，真的不是幼稚园学生在画圈圈诅咒别人吗？
　　合谷弥久快要被逗笑了。
　　突然。
　　电光火石之间，一种莫名的感觉席卷了合谷弥久的全身，直直击中他全部神魂。像是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控制了合谷弥久，使他不自控地，忽然就明白了那些词语所传达的意思。
　　合谷弥久提线木偶似的，将所有字词打乱，再重新组合，之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慢慢念出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暮色降临的时候，黑暗也如期而至。我不见了，爸爸却没有寻找太久。生日宴会十分盛大，客人们很尽兴，他们虔诚致谢，在告辞前礼节性地夸赞主人家的孩子。
　　“眼睛很漂亮。”
　　“鼻子，鼻子也不错。”
　　“我还是比较喜欢左手，右手也可以啦，可惜经常写字，多了一些茧，破坏了……”
　　“小腹的皮肤真是白皙柔嫩啊！”
　　“让您见笑了，我偏好令郎的耳朵。”
　　“真希望您下一个孩子出落得更加优秀啊！”
　　太阳完全被吞噬了，鸦群盘桓于后院，啄吻着大地。
　　……
　　天啊，这是怎样可怕的一段话，其中深意简直让人头皮发麻，如堕冰窖。
　　合谷弥久脸色惨白，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簌簌颤抖着。
　　是在开玩笑吧？一定是在开玩笑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写出如此恐怖的文字。
　　要知道，作为一个妇孺皆知的恐怖悬疑小说作家的儿子，合谷弥久虽然不热衷于暗黑文学，却在他成长的轨迹中，却无可避免地接触到不止一本恐怖悬疑小说。其中大部分是合谷草见的作品，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合谷草见有意收藏的，用来学习或抨击的，其他同类型作家的代表作。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合谷弥久都不应该被轻易吓到啊。
　　然而，事实却是，合谷弥久连站在这里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几乎夺路而逃。
　　这种如有实质的阴森鬼气，这种令人战栗的压迫感，就算是合谷草见最负盛名的那本《恶魔降临人间的一夜》，也不曾给合谷弥久带来这般深刻的体验。
　　看着看着，眼前似有幻境重现，那短短一段文字所记载的内容，一一上演。
　　合谷弥久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几乎连胆囊都吐到地上。
　　恍惚之中，手中的纸张渐渐起了变化，一点点染上岁月的痕迹，变得老旧发黄，腐烂霉变，软绵绵地蜕作碎屑状。
　　——像极了死人的皮肤。
　　“啊！”
　　合谷弥久又一次惊醒了。
　　冷汗格外黏液，凝在指腹间，无论怎么揉搓，都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那个人，那个他看不见摸不着，始终没有打过照面的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才会写下一段如此阴暗可怖，鬼气斑斑的文字。
　　合谷弥久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心情异样低沉消极。他怔怔望向窗外，久久回不神来。
　　对于即将到来的生日宴会，合谷弥久忽然就没那么期待了。

作者有话说

　　有奖猜猜猜：大家知道，这场生日宴会可怕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