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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石中火 火中石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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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看蜜药的面子,也可能因为穆掌柜真给了不少好处,总而言之,对千锈城中最昂贵,最精美,最牢固的福宝别馆天棚突然间塌了个大洞这件事,背上套个壳的黄老板接受良好。
他在屋子中央,向上瞅了瞅——直接瞅到了薄了一半的灰岩穹顶——笑呵呵的向我抱拳,“真人不凡,小的今日总算长了见识。所以您是留着这个洞观赏天机,还是要小的把它补齐,不扰真人清修?”
我蹲在地上,跟他打商量,“这个,漏风又漏灰的,甚为不雅,还是修下吧。”又速速补上一句,“记得务须严丝合缝,颜色也当一致,别有丝毫差错。”
黄老板作个揖,道:“真人放心。”说着四肢着地,慢悠悠的爬了出去。
直到目送他爬出屋子,我总算可以直起身体,只觉膝盖都有点酸,转头看到屋内三人正在看我。
纪尘泽与傅公子隔着绿帽子和银面具,模样看不清。方言夏在旁低着头,连马尾都心虚的垂了下来。
我向她致歉:“方道友见谅。怪只怪我师门上下嗜甜太过,竟让我以为全天下人都这般爱香蜜,实在没想到,嗯!”
方言夏揪着束发白绒草,看了看我,似乎有话要说,嘴巴张了几张,到底没有开口。
……好像没怎么信啊这是。
好吧,让人信确实也有点难。
往好里想,明日不会有人来分药了,嗯,也就够七日的。总去薅遗珠阁的羊毛,纵然是我,也还是稍微有点点过意不去。
在一口气喝掉许多碗水后,方言夏便再出门继续找,待傍晚回转,神情已不止是沮丧,而多了几分更深的低沉,叹着气对我道:“千锈城人人都说,今日是月末,乃是东西双月最接近的一次,到时阴阳逆转乾坤对调,最最凶险不过,即便城中有灰岩遮盖,也有若干区域可透月光。若是小雪在那里……”
她说到此处似想起什么,目露踌躇,“李道兄你当真要出去?”
我点头,将却邪向纪尘泽递去,他却束手不接,当下又掏出果果蜂放在剑鞘上,向前一推,看它顺着鞘身一路滑入纪尘泽怀中,笑道:“我一个时辰后回来。”说罢推开门,大步走出。
此时不过酉时,然而平素还算热闹的街上早已空无一人。
我走在长街之上,两侧旧房早已封钉层层木板,一点光也未曾泄出,而头上是累累灰石,将月光全然遮过。
整个世界仿佛一口黑不见底的井,我似一粒微尘,行于井中,不知上下左右,不知过去未来,不知世间高与厚。
我负手而行,任一点光自怀中生出,轻轻一滑,自衣襟中跃上半空,停于肩前两尺。
这点光不过棋子大小,盈盈透透,也不过照亮足下寸许之地。
然而就在寸许之地,光穿万仞,亮彻寰宇。
我看得到这累累灰石下的枯木与人骨,再下是层层妖尸,而再下方,便是层层挤压的无尽沙石。
——岳襄万仞剑。
四周忽而骤静。
风停了。
城中那些因风而起的声音,门前叮叮咚咚的铜铃,檐下飞舞的纸灯笼,门板窸窸的颤动,地上微微滚动的沙石……都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声音。
我的脚步声。
我向前走去,耳旁步履之音一下一下压过了血脉搏动,承受剑芒的白棋在肩前光芒流转,忽然想到此棋本是太晋真人的左眼,一时感慨,纵然相隔数千年,仍出言相邀。
——道友,与我一起去见识世间奇景如何。
不知当年的大乘真人可回答,或是付之一笑。
听不见的回应中,我一步步向前方而去。
转过街角,就看到了那片血肉。
不,沈大夫。
他望来的眼睛依旧明亮,和那团血肉中的灯笼一样亮。
二十年来,每逢月末,这里都会点起一盏灯,守在妻子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我停下脚步,向他抱拳,转过身,去看那片三路交叉的丈许之地。
我与他都在等。
烛火透过红色灯笼,在四周投下圈淡金弧光,我注视那光暗交汇的一线,静立不动。
一切都是静。
世间陷入了停。
除了这方被灯笼笼罩的小小天地,蜡烛还在燃。
剑光陡然一颤。
在明与暗的交际,烛火照出的光弧忽然断续,像有一只手,慢慢揪住了暗向后抽去,光也因此被拉长拉薄,边缘上抻出了细而乱的褶。
我垂首而立,看这片光从底部开始,缓缓被暗色侵入,一动不动,只在看。
渐渐的,里面的暗似与光绞成了脉络,一丝又一缕,它们如此脆弱,刚刚生出便又消散,仿佛画了一半就被擦去的线,只在每个线的断头剩一点玄光。
这是什么?
我欲驰剑相探,然而心念刚起,随即定住。
唯一瞬之机,并非现在。
初时,断线现与散之势甚慢,渐渐加快,越来越疾,越来越乱,仿佛无数线索,以暗为纸,在这卷纸上漫舞盘旋,或分或散,乍看有形有态,实则狂描乱绘。
突然之间,当中有条细线陡地静止,旋即向上一折,直接立起,穿破纸面瞬间延至眼前。
我立于原地,与它静静对视,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这奇诡的光暗之练开始向后一点点退却,随即如沙般崩散。
我盯着细线最后一痕慢慢消失,闭上了眼。
耳畔有声音传来。
汹汹然,茫茫然,窸窸然,嗡嗡然。
是雨滴坠在叶片上的声音,是山火喷吐石灰迸溅的声音,是波涛,是鹰啸,是剑鸣。
是域外真实吞下的声音。
世间最后一点人声。
我再度立于虚野星存之前,看到它将三千界天一一吞没,手中无剑,眼角唯有湿冷。
我睁开了眼。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陡然之间,白棋飞纵而起,一簇剑光自棋身猝然激出,向那片明昧间影射去。
太晋真人睁开他的左眼,光达万仞!
光芒所照,但见无数乱纹乱理,生生灭灭,断断延延。
此处本该万物生长之始,乃道之理,道之韵,道之律,然而恶月缺处,域外真实的投影趁机渗入,断其理,乱其韵,毁其律!
我并指向前点去,便有一截青影破出虚空,它在纵声长啸,似猿鸣,似鹰啸,似冰雪撕裂,似山火怒号。
万声突止。
青影向上轻轻跃起,无声无息的横过,一道青光,向这光芒之处漫来。
它如此之轻,似风过竹叶,唯余微颤。
它如此之静,似杏花染新雪,终成一滴晨露。
它这样轻,这样的静将光芒之处淹没。
那片不住向暗处收缩的乌影定住了。
不,这一刻,整个莨倏天内,所有扭曲断裂的道都定住了。
下一瞬,光与影的交界开始断裂,裂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宽。
光芒骤然回收,好像无数色彩在这一瞬都叠了上去,渐渐的艳,渐渐的厚;而黑影则如被烧灼的蛇,疯狂退缩,它越缩越小,终于成了青影尽头的一个圆点。
青影似涛,猛然荡起,将这个圆点抛上浪尖;下一刻,巨浪如山拔起,向这个圆点重重拍落。
一下,一下,一下……直到连齑粉也不剩下半点。
在圆点彻底消失之际,天上忽而响起嗡鸣。
是天,灰石穹顶之上真正的天。
阵阵嗡鸣中,无边的夜像黑幕一样撤去了,许许多多的光照了进来。
其实每朵光只有一点,指尖那么大,柳絮那么轻,夜明珠那么亮。
它们一朵一朵的,浮上了半空。
我蓦然转身,回头向托着灯笼的沈大夫喝一声:“喊夫人之名!”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听到一声苍老的呼唤,或是一语泣不成声。
然而等来的,只有沉默。
那团血肉瑟缩着,睁开着明亮的双眼,看向天空那些光。
他等了这么多年,血肉交融,已发不出声音。
那双眼睛追随着那些飘飘向上的光,愈发的亮,直到它们这样静静弥散在半空中,方转过望我。
看到站在剑影之中,一动不动的我。
那双眼睛眨了两眨,闪出微笑的影,慢慢的闭上了。
渐渐变成泡沫的血肉之中,渐渐生出一株小小黄叶草。
良久之后,我抱拳过顶,深深作揖,
一揖,二揖,再三揖。
为天下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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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起了风。
我大步前行,但觉胸口血意沸腾,真气乱涌。
有真符剑术在手,又不过只救一人而已,我原本自忖胜券在握,到底以金丹之境,滥用大道直驱的剑意,与小儿执重锤无异。
然而看清域外真实的一瞬,剑意汹汹如潮,可疏不能堵。
既然如此,自当顺其然。
救一人与救一界人,不过神血动摇而已,不算得什么。
唯一事可惜。
我抬头望向穹顶,与那看不见的月亮对峙。
你们为何在此,又是谁将你们放在这里。
未来某日,我当回转莨倏天,与尔等彻底了结这段因果。
我正琢磨此事,忽有所感,见到长街对面已走来一人。
他在十几步外站定,被月色下的风卷起了衣袂,几分萧索。
我见到来人,不禁哑然失笑。
午夜时分,月末长街,空无一人,此人大可不必戴那顶绿帽。大概是看到我笑容,纪尘泽似也觉得自己犯了蠢,伸手将帽子摘下,露出颇为无奈之色。
我便想开口再问一句舍弟别来无恙否,然而一张嘴,胸臆间血气如沸,脚下踉跄,竟一时难支。
纪尘泽上前一把将我架起,似乎想说什么,终究难言,仿佛针刺一般,将脸偏了过去,只在唇齿间发出一丝极轻的吸气声。
我想推开他,然而到底一把将他肩头揽住,仰起头望向那万仞之天,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