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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石中火 火中石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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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不过神血动摇而已,自然是为了面子。
以金丹境强驱无上剑意,被其力反噬,以至真元一夕枯竭,神识摇摇欲坠……
这种事当然不能说啊对不对!
所以在别馆门前我便松开抓着纪尘泽肩膀的手,向迎出门来的傅公子与方言夏含笑致意,面色淡定,口气如常,请他们自去休息,道自己要趁夜色感悟剑术心得,待几人为避嫌统统回了房,这才嘘了口气,纵身跳上屋顶。
这番说辞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破绽,就是手脚有点软,险险从屋檐上栽下来,好在却邪剑鞘支起,电光石火间将我脊背牢牢抵住,才不曾以脸着地。
我瘫坐在屋脊之上,以肩斜倚剑鞘,在天袖囊里掏啊掏,掏出白天熬的那锅蜜药,放到眼前瞅了又瞅,几次三番,总归拿不定主意。
果果蜂趴在我肩头,也在瞅这锅药。
我犹豫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胸口真气涣散得更加厉害。
唉,什么叫害人终害己,今日始知。
我心一横,伸手去把锅沿,手哆嗦得有点厉害,居然一下子没抓住,指尖擦着锅边滑脱。
咦,你说这是不是大道暗示我,其实不喝也能扛过去……
脸上忽然被茸毛刮了一下,原来果果蜂等的不耐烦,开始咕蛹。
我看看它,它看看我,晶眼里只写了一个字——喝。
我一把抓起锅,闭上眼,咕咚咕咚灌入喉中。
……
……
要怎么形容如今的心情呢。
……我宁可重回四绝阵里,被顾惜崇捅成马蜂窝。
域外真实算什么,哼哼,等熬一大锅蜜药,叫一声,大郎,喝药了,一口气泼上去,啥真啥实都得被齁成朵鲜花,咕嘟咕嘟冒着蜜,专门吸引马蜂。
不,这辈子,连着下辈子一起,再也不碰蜂和蜜了。
肩头的果果蜂又咕蛹了一下。
我冷笑看它,你除外,看胖的这熊样,你还算是个蜂?哼,我根本没打自己脸。
话说尽管没怎么下过功夫,但我炼丹也还算有两下子,这锅药当真见效,虽然也不知是其中的奇花异草,还是蜜汁的缘故,总之,一锅药进肚,没多久,识海间乱窜的真气,晃悠的神识都开始逐渐平息。
……所以还是蜂蜜吧,全给粘一起了。
——既然如此,不如多练几次,兴许还真能熬出锅美味的药呢?
——哼,刚刚说过从此和蜂与蜜势不两立,我李某何等样人,焉能出尔反尔,扇自己耳光!
——然而正因此事艰难,我身为剑修,才更应该知难而上,为诸修(兼自己)熬药……
我脑海里正左右互搏,下方忽有风声传来,有根白绒草率先颤悠悠的支入眼帘,随后便现出一袭红衣。
方言夏悄无声息的浮在屋檐边,和我四目相对,绽出一个笑容,待想开口,视线一低,已瞧见我面前的空锅,眼睛登时瞪得圆圆的,惊叹道:“李兄你白日说自家门派嗜甜,我还当你虚言掩饰,不想果真如此!请恕言夏腹诽之罪!”说着双手虚抱,郑重作揖。
我嗓子眼堵得不行,跟糊了团浆糊一样,当下从容笑道:“把——不——吾——夕。”说罢微微一顿,继续高深莫测的微笑。
不高不深不行,我是想说的是不必如此,但是舌头它不听话了呀!
方言夏愣了一瞬,似乎有点迷惑,随即摇了摇头,自己把那点疑惑赶走了,足下白光绽起,浮到屋顶之上,瞅了瞅我身前那口空锅,绕了个弯,从侧方靠近,离我三步停下。
她并未坐下,而是双手负起,举头去看夜空。
千锈城,三更天。
这灰岩穹顶之下,寂寂长夜之中,城中本该如墨之暗。
然而并不曾。
此时此刻,数不清的光芒静静浮升,自旧日,自虚空,自四面八方。
似花朵在春日枝头绽放,一瓣接一瓣舒展,开到最繁盛处,倏然消散不见。
然而下一刻,又有新花再吐蕊。
风未歇,花如雪,漫天花雪明了昧,昧了明。
远远的,长街之上,忽然有盏灯亮起,门板咯吱轻响,有人推门而出,开始卸下窗上的木板。
慢慢的,一盏又一盏的灯燃了起来,照白一扇又一扇的窗。
灯火之间,窗棂之后,是憧憧晃晃的人影。
千锈城中,无数眼睛陪我一起看这些开开落落的花火。
方言夏目光漫过长街,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师尊常教诲我,大道如潮,人心如灯,修行本是溯流逆旅,潮声愈汹,心灯愈难自照。”
“唯守灯而行,方见道明。”
她说着,忽然回首,双手抱拳:“方言夏先为此地修士恶形恶貌所慑,又对阴阳逆转之事心怀畏惧,只盼找到小雪后可速速脱离此界,惶惶忙忙,竟忘了何为修行。”
她弯腰俯首,深深作揖:“多谢李兄今夜示我。”
她肃穆如此,神色姿态,与从前无数同门故交何其相似。
我一时微微感喟,欲同从前一般豪情勃发,借夜邀剑,又或立千重之巅,微言大义,示以道途。
然而,最后的最后,只有沉默。
有朵光火被风拂了眼前,燃尽最末的那点亮,如絮如屑,漫入夜空。
我张开五指,任晶芒在指间徐徐而过,见到晶芒纷纷绕绕,尽在指间缠绵不去,不由微笑,轻轻拢手,将这团晶亮含住,然而慢慢向将手伸到她面前,平摊开来。
掌心一团光芒中,有物静静栖息,不过短短一瞬,晶光忽动。
微风稍起。
扑棱棱。
一只春鸟自我手中展翅而起,直赴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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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很激昂,结局很美好。
然而第二天,面前摆着的还是那个被喝空了的药锅。
……所以尽管我不怎么想,可这遗珠阁的羊毛该薅还得薅。
原本我打算再逼果果蜂吐两口蜜,找个顶漂亮的瓷器一包装,转手卖给穆掌柜,就说这是神农氏他老人家亲手所酿,浓缩这么多年就剩下这么点,都是精华。
嗯,估计穆掌柜也能买账。
之所以没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我有良心,主要是转了几条街,发现这千锈城里好点的瓷器都是遗珠阁卖出去的,这就让人有点为难了;何况如今我说话不怎么利索,巧舌如簧这个神功发挥不了,更是难上加难。
我无计可施,只好又去敲黄铜小镜找鲸兄帮忙,果不其然又被吐了满身水,水里稀稀落落掉了些消除禁制的法宝。我裹了身齁咸的湿衣裳,从里面挑出个模样最奇怪,但凡是个人都认不出的玩意,绘了一个“风”符上去。
只要一碰这个风字,这个东西它就开始呼呼呼的围着人乱转,绕出一圈圈风。
我决定了,这就是神农他老人家留下的扇子,原本神通已不可考,时光荏苒,万载流逝,如今只剩下夏天扇风这么个功用。
——有白骨龙复生打底,穆掌柜应该能信吧。
那头龙都在城里转悠两天了!
于是乎我就带着神农氏的风扇去了遗珠阁。
人还没到门前,穆掌柜已喜气洋洋的迎了出来,应该说,是穆掌柜的头喜气洋洋的迎了出来。
我拎着装着风扇的木盒仰起头,淡淡扫他一眼,随后长长叹口气,一步一步向前挪,脚步惆怅且沉重,务必让他看出我此刻心情何等伤感,对被迫变卖祖宗遗物何等不甘,根本无心与其攀谈。
穆掌柜这般老道,自然一眼就瞅出我又送生意上门,赶紧让小二倒茶送水,一个头跟着我来来回回,不停陪笑,让我觉得他殷勤得有点过分。
不过如此正好,我提起木盒,咳嗽一声,眉头轻皱,眼含怅惘,正准备“欲言又止”,不料嘴皮子还没动,那边穆掌柜(也可能是小二)忽地一拍手,一块光华四溢的青绸忽然现在空中。
青绸四角各有一只翠鸟,其喙如玉,各提一缕明黄珠穗。
青绸之下,珠穗影中,灵气隐约漾开。
我提着盒子的手指就是一紧。
这长息尘我又不是没见过,也就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小搓,整这么大阵仗干嘛?
不是长息尘,难道……
这时穆掌柜又拍了下手,青绸悠悠飘起,我眼前陡花,整间室登时被淹没在潮水中的灵光之中。
青绸之下,是一个两尺见方的朱色宝匮,或者说,是无底亦无界,可容纳无数至宝的云出宝匣,此刻匣盖大张,珠光氤氲,其中奇珍灵物,岂能用一个琳琅满目形容。
藏魄玉,纹箓竹简,还魂玉珠,幻世砂……这些只在三千界中传说中存在的珍物,此刻皆静静栖息在宝匣之中;而其下,更有隐隐可见万年流淌的秘境灵泉,半梦半醒的上古灵宠,五千年一生的归墟符木,心念流转可任意穿梭界天的空空舟……便在传说中,它们也不过片语只字。
至于问生皮,玄芒草等物,在此匣内早被映得暗淡无光,便是炼好的生息芒亦足有十息,默悬一隅。
而四角落中乌光流转的,正是千重亦难得一见的千钧。
我收回目光,扫了眼穆掌柜。
他今日姿态远比前日亲眼见我复生骨龙还要恭敬,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既不敢瞅我,也不敢看宝匣,小声道:“李真人,实不相瞒,您之前那缕宙宇生机,刚好被大掌柜看到了。”他顿了顿,咽了下口水,“正逢主人巡视界外,他就献了上去。主人让小的备下这些礼物,希望真人您给个面子。”
我沉默一瞬。
遗珠阁有许多大掌柜,但是它的主人只有一位。
“……天下奇珍耀若星海,若无师兄一顾,亦不过空负其名。”
越莳什么时候来的界外?
我手指一勾,从箱中拣出事先商量好的长息尘,顺手将剩下的半块鲸息投了进去,随即袖风一带,匣盖重新合拢,青绸飘起掩上宝盖。
翠鸟啾啾而鸣,衔着出云宝匣重又退回来时虚空。
穆掌柜不意如此,不由面色微变。
……其实我没那么有良心。
我清了清嗓子,举起手中木盒,努力吐清音,“我祖上留下的神农之物,咳咳,宝贵无比,咳咳,愿与穆掌柜换前日哈操……咳,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