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囚笼 ...
-
那风铃沉闷的声响回荡在许目成的耳边,一声接着一声,闷雷一样击在她的耳膜之上。
“难道我也变成了鬼?”
霎那间些许五彩纷繁的记忆一股脑的涌入了她的脑海,她忽然便想起了车祸发生的那一天。
她记起来了那天温澜生的纸牌占卜——黑色兜帽与镰刀、横冲直撞的战车、拦腰截断的高塔,往日她是猜不中纸牌暗含的意味,而在此刻,在风铃的声声闷响下,她忽然福灵心至的通晓了。
令她感到困惑与无可奈何的是,她知道温澜生那天读出了牌意,但她也记得临行时,阳光洒洒,温澜生的笑似乎格外疏狂窕达,他当时好像心情不错。
她记起来飞扬的可乐、绚烈的日光、浓稠的鲜血喷薄出的浓重铁锈味,时至今日她仍回想起来那五脏六腑挪位的烈痛,依然感到背上发毛,她感到目眩,感到恶心,她想到了温澜生喂给她的药酒。
金黄的颜色,闪着琥珀一样的光泽,入口甘甜,那甜好像一辈子没有吃过一点苦一般。
原来小酒馆并非只有治病救人的药酒,原来小酒馆还有杀人的毒药。
难怪灵符提醒她小心温澜生。
她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盯着散落地上的残页,与一排又一排繁体方块字较劲儿,直到温澜生忽然出现在门口。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呢,我正想找你——”他的温声细语突然卡主了,他扫到了地上纸页与许目成手里攥着的风铃,还有许目成满脸的虚无。
他似乎一下子有些慌乱,他小心翼翼地坐在许目成身侧,犹犹豫豫地抬起胳膊,轻轻抱了一下她。
这一次许目成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只是平淡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在吹走一片尘埃:“我死掉了,是吗?”
温澜生感到一种明晃晃地恐惧油然而生,尽管许目成似乎没有生气,也没有吵闹,甚至还将下巴搁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了,但他仍是不安。
他没有答话,只是不知所措的轻轻拍了拍许目成的后背。
许目成似乎知道结果一样微微叹息了一声,她说:“你不要骗我,好吗?”
窗外天光将晚,这一瞬似乎有千年那么长,温澜生干涩地应了一声:“嗯。”
许目成望向暮色四合的窗外,毫无波澜地疲倦问道:“你告诉我,二楼阳台的那株月季树怎么来的,你是不是与梅非做了什么交易?”
“……是的,死前没有执念的人不会变成鬼魂,鬼魂也是没有实体的,我与梅非交易,所以你会留在这儿,并且还有实体,只是走不出这家小酒馆。”
“你用什么与他交换的?”许目成的心不由自主地陡然悬了起来,她还记得灵符说的,只有心脏、灵魂、肉|体可以与魔鬼做交易。
果不其然,在良久的沉默后,温澜生缓声答道:“我把灵魂抵押了。”
许目成顿时感到了一阵不可言说地荒唐,温澜生为了她连灵魂都愿意出卖?她甚至在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畸形的幸福,她嘴角有些起伏,好似要微笑,但最终她没有,因为她忽然好心痛。
温澜生感受到伏在他肩头的姑娘隐隐抽泣了起来,他只好抚摸着她的头发,小声的安抚着她。
他温声絮语:“不要再哭啦,你看,现在咱们不都挺好吗?”
许目成愣了许久,她无力地从温澜生的怀抱中抽身,透过些许的泪水直视她的爱人。
“都挺好的?”她一个字一个地重复了一遍,嘴角终于露出了几丝耐心而悲悯的微笑,轻声问道,“哪里好了?”
“你之前曾经说过的,”温澜生带着深深怜爱吻去她脸颊的泪珠,“你说你希望大家都只是淡蓝色的灵魂,能够摆脱肉|体的束缚,现在不就是了吗?”
“你还记得呀……”许目成有些讶然喟叹。
“你说的话,你的愿望我都记得呢。”温澜生拉着她的手温柔道,“你曾经说世上的书太多了,一辈子读不完,可现在不一样了,你可以拥有永恒的时间了。”
“可是我说的不是死掉了,”许目成沉静而忧伤,她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温澜生,像是在给顽劣儿童解释为什么不能滥杀无辜一样解释道,“况且我那时想的是:灵魂摆脱躯体是为了不需要再为生老病死吃穿住行担忧,从而能够获得更多的自由,而非被你囚禁,我当时想要的也不是死亡。”
“死亡才是永恒的开始,”温澜生似乎不解,他好像有些伤心,“为什么你会觉得留在我身边是一种囚禁呢?”
许目成摇了摇头,她微微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再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了。她似乎突然理解为何灵符总对她说温澜生没有心了。
真正使许目成感到无复言表的难过的是她想起了父亲许暮,她不晓得年过半百的父亲如何熬得过这一剜骨刀一般犀利的打击,先是丧妻,而后丧子,他的爱人与女儿皆命丧与马路之上。
她记得父亲的办公桌上总是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长发女人,笑得很是动人,那是许目成的妈妈,她的妈妈永远停留在那个明媚动人的年纪了,另一张即是许目成和爸爸的照片,每过几年随着她的长大就会换一张新的。她不止一次埋怨父亲现在那张摆在他桌上的照片太丑了,那还是她刚上大学时和爸爸在校园的银杏树底下拍的,许暮则笑笑,对女儿说下一次你回来咱两个再拍张新的。
温澜生发现许目成渐渐止住的泪花忽然又变成了滂沱大雨,他想擦干,但那泪水流过了他的指尖手背,滴在床单上,滴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渍。
唯有此刻,想起了她或许再也见不到的父亲,许目成方才感觉到了死亡所带来的摧心裂骨的疼痛与悲伤,止不住的泪水与呜咽汹涌而来,覆盖下来的悲伤与绝望几乎叫她窒息。
温澜生有些不知所措,他只好揽住姑娘的肩头,静静地等着她平静下来。
“我见过你的父亲,在车祸之后。你可以放心,陈阿姨会照顾好他的。”在许目成停止抽泣后温澜生突然带有安慰性质地说道,“其实我把你的身体留给了他。”
许目成警觉:“什么意思?”
温澜生温和解释道:“我只留下了你的鬼魂,你的躯体我没有带走,被你的父亲带走了,我想这也算给他们留下一种念想。”
许目成瘫软无力勉强挤出一笑,她抬手覆在温澜生左胸前,掌下是温热的肌肤,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的生气。
“你呀……”她无力的喃喃,却说不出一分的责怪与恼怒。
他没有心。她只好悲哀的想着。
温澜生看不出许目成脸上木然的神色有什么意味,他踌躇而小心的问道:“你在生气吗?”
“没什么好生气的。”许目成淡然看了一眼窗外擦黑的天色,“走吧,打开灯,该上班了。”
此后的许多时日中,许目成似乎又回到了往常,每日在小酒馆里无所事事,看看书,找出投影仪看会儿电影,她依旧会为体弱生病的温澜生发愁,为他掖好被子,依旧会在厨房捣鼓各种食物,翻看各种菜谱,一切就好像她不是一个鬼魂一样。
但当温澜生再次送她漂亮宝石时,她发现自己很难开心起来,当温澜生说着爱她的时候,她只能感受到自己心底生出的深沉哀伤与悲悯,当她坐在温澜生怀里听他讲述小酒馆外的人间时,那些絮絮言语成为了可望不可即的怅然。
渐渐地,她见到了白露,她和白露还是和往常一样,嘻嘻哈哈,有时她还会央求白露从图书馆找点好看的小说,还有从外边的门店带些奶茶来看她。
她总是能见到梅非,变成鬼后她发现自己仍旧逃不过梅非的读心术,不过她也发现原来鬼魂与魔鬼着两类没有实体的物种是可以互相触碰的,这一发现令她万分惊奇,但这份惊奇很快在梅非的冷嘲热讽中烟消云散。
许目成偶尔也会见到戴维兰,同为鬼魂后她在情感上顿时与戴维兰亲近了不少,当然戴维兰来小酒馆的次数很少,两人始终算不上太熟络。
但很久以来,许目成始终没有见到灵符,她有时疑心温澜生禁止了猫妖进入小酒馆,但当她询问起温澜生时,他有些许的茫然。
“是吗?他有很久没有来了吗?”从许目成变成走不出小酒馆的鬼魂之后,温澜生好像就没再注意过其他,仿佛只能看到许目成一样。
直到天气越来越冷,一日许目成在小酒馆门口发现了一盆鲜花,明红的色彩张扬舒展,在灰蒙蒙的冬季清晨格外亮眼。
她喊温澜生来搬走了门口的花,顺便看了眼日历,果然是到了农历的冬月,灵符开始天天送花。
第二日中午,她又在门口见到了一株金灿灿的花,不消多想,必然是灵符悄悄送来的,于是她开始了一轮守株待“猫”活动。
终于在四五天后,在削尖了耳朵听到门口有动静的时候,许目成迅速打开了门,果然见到了冻得鼻尖发红的猫妖正捧着一盆粉色鲜花。
猫妖见到她直直愣了三秒,好像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放下花就走还是把花递给许目成再跑。
许目成急匆匆叫住了他:“我们好久没见了!你不近来暖和暖和吗?”
灵符摇了摇头,静静立住了,北风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那双翠绿眼睛的眼眶有点泛红。
许目成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只好说:“又到冬天了。”
灵符嘴唇嗫嚅了几下。
“呃……你说什么?”许目成笑问,“嘴巴冻僵了?”
灵符的清晰的说了三个字,这三字迅速飘散与北风中,却捶打在许目成的耳膜上。
“对不起。”他说。
“什么?怎么了突然道歉?”许目成一时吃惊,玩笑道,“难道你刷爆我的信用卡了?”
“不是,”灵符一反常态的垂头丧气,“我是在后悔。”
“怎么了,是你和戴维兰吗?”许目成关切问。
“不是,”灵符微微咬了咬嘴唇,“我总是想,如果当初我提醒的更正式更严肃一点,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许目成呆了几秒,门口的冷风吹得她脸有些发麻。
“我总是后悔,说不定……我认识温澜生时间最长,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灵符低着头,细微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若隐若现,“如果我……就不会变成小酒馆的幽灵……”
“这当然不能怪你,”许目成笑了一下,她宽慰猫妖说,“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如果我在温澜生擅自删除我记忆的时候不心软,一走了之,那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了。”
“那你现在……”猫妖抬头看着许目成,姑娘脸上仍是她熟悉的温和笑容。
“现在啊,”许目成耸了耸肩,没有说实话,“就这样嘛,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含有一丝渺小的期待:“或许有一天温澜生会改变。”
猫妖又一次摇了摇头,他竟有些苍凉地笑了一下,而后很轻很轻而又非常坚定:“不可能啦,温澜生他没有心。”
“好吧……”许目成望着猫妖带来的鲜花怔怔出神,灵符像是说无可救药的疾病一样断言温澜生,这微微刺痛了许目成。
她又一次悲哀地想到:他没有心,尽管他是那样的爱她。
但他没有心,他怎么能懂得爱呢?
她忽然就想结束她这无趣而不自由的生活,她想她可以送给温澜生一份独特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