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羊》映物

62、补天

　　十二月二十三日很快便到了，窗外有着冬日不常见的璀璨暖阳与悠悠蓝天，许目成趴在冰凉的窗户上注视着温澜生出门买菜的身影在小路上越走越远，她的额头抵在玻璃上，口鼻的呼吸却没能在窗户上留下一丝雾气的痕迹。

　　在无比怀念室外的阳光与微风，并莫名其妙地思索了一阵阳光是否照射进了温澜生的领口这种无聊的问题后，许目成微微笑着叹了一口气，她认为今中午她不会和温澜生一起吃火锅了，尽管她很馋。

　　她又一次认认真真的观看了小酒馆的所有装潢，尽管她已经呆在其中非常之久，从雕刻满葡萄枝的墙壁到小圆桌上的一只又一只的陶瓷兔子，她望着那些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恍然间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踏入小酒馆的经历，彼时盛暑，大雨倾盆，而现在寒冬，晴空万里。
　　明明只是一年半之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许目成走过旋梯，她回忆起了那个血腥的夜晚，自己扶着温澜生走上旋梯，她又走过了厨房，厨房的锅碗瓢盆她都熟悉的很，但仍有点遗憾自己的厨艺还没有能上一层楼，她继续沿着旋梯向上，然后是三楼的房间，她记得她在这儿收到了温澜生送给她的漂亮裙子，随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正是穿着那条裙子出了车祸。

　　想到这儿许目成摇了摇头，重新回到了二楼，经过一排书架，里面藏有有些纸页泛黄的书籍，然后进入了温澜生的房间。

　　首先铺面而来的就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花香味了，许目成躺倒在床上，柔软而温暖的被褥负担并包容着她，她盯着床头柜上的水晶球，静静回想起了过往的种种，从漂亮的宝石到精致的亲吻，然后到肌肤相亲，还有说过的许多许多的话，这一切都使得许目成眼角有些湿润。

　　她呆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估摸着温澜生应该快要回来了，起来走到了曾经二楼最神秘的角落——永远温暖湿润的花阁，她还是想在这里与温澜生告别。

　　现在那个房间早就不再上锁了，许目成推开门，姹紫嫣红的鲜花安然绽放，她小心翼翼在繁花的缝隙中穿梭，路过了几株灵符新近送来的花朵，最终又一次停在了粉色玉兰花树前。

　　她轻轻点了点的花苞，花苞瞬间无声的绽放，她抬手抚摸了玉兰的花瓣，重重叠叠的厚重情感汹涌而来，酥酥麻麻的沿着手指传导，温柔，深不可测，像漆黑的深海，几乎将她吞噬，使她忍不住地轻轻喟叹，她懂得这种情感——是温澜生的喜欢，是温澜生的爱，与她第一次见到这株玉兰时一模一样。

　　只是她有些变了，她好似没有当时那般热烈的感情予以回应了，变成鬼魂就好像受了潮的木头，燃不起火了。

　　许目成摩挲着花瓣，她忽然在想倘若这棵花树象征着温澜生的心脏，当她与梅非完成交易时，满树如云霞般的繁花或许会烟消云散，这么一想还怪可惜的。
　　但她只是想要填补温澜生胸腔的空洞而已，她不希望他没有心。

　　她知道当温澜生得知自己用灵魂交换了一颗心脏的时候必然会难过，但她是没有任何恶意的，她知道温澜生会尝到心痛的滋味了，那滋味不好受，但她对将这痛苦施加于温澜生没有任何的恶意，正如温澜生囚禁她一样没有恶意，那或许都是一种爱，尽管温澜生给予的爱似乎不怎么阳光健康。

　　许目成听到了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收起几丝复杂的悲伤，转身笑嘻嘻地面对温澜生。
　　“你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温澜生有些奇怪，温和地穿过满地花草，走到了许目成的身边，自然而然的揽住了她的腰。
　　“就是想呀。”许目成轻快道。

　　她深深地凝视着温澜生仿若云遮雾绕的雪山一般的眉眼，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尽管此前她已经将此时告别的场面提前在脑海中预演了很多次。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过去温澜生是多么害怕她有一天会离他而去，一时什么也不忍心说出来。

　　温澜生对许目成凝视不明所以，轻轻一笑，垂首吻了吻她：“怎么啦？你怎么突然傻了？”
　　见许目成没有说话，温澜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送你的礼物，虽然后天才是圣诞节，但我一想到要送给你，我就等不及啦。”

　　温澜生打开了小盒子，躺在深色绒布中的赫然是一枚镶着宝石的戒指，小小的宝石璀璨绚丽，像极了今日窗外的冬阳。

　　一枚戒指。一瞬间许目成脑中空白一片，她眨了眨眼，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飘散的神识收回，她嘴角牵出了几丝苦涩的笑意，红着眼眶勉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想要。”

　　温澜生仍然温和的笑着，他大概认为许目成是太震惊了亦或是又在故意同他玩笑：“为什么呢？”

　　许目成嘴唇颤抖着，她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却像被掐住了一样，只能发出气声一般的微弱声音：“我……”
　　她挣扎了好多次，直到温澜生将耳朵凑在了她的嘴边。
　　“你想说什么？”温澜生问道。

　　温澜生耐心听了好久，终于听懂了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你说你也要送我一件礼物？”
　　许目成点点头，抬手覆上了他的左胸，那里空空荡荡，远比沙漠还要寂寥虚无。

　　温澜生有些奇怪地看着许目成，他眼前的姑娘似笑非笑，泪水却不住地滚滚而下，他下意识想要擦掉那些水珠，想要说些好听的话哄姑娘开心，可他忽然感受到了几分无名的恐慌。
　　“你怎么啦？”他慌张地问道。

　　许目成抱住了他，她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鼻尖又一次闻到了那种熟悉而好闻的花香味道。
　　“你知道吗，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想要送你一件礼物。”许目成轻声说道，“好久之前我就在这样想了，我希望你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

　　他们相拥得很紧，温澜生感受到了许目成血肉之下隐藏着的心脏在跳动。
　　咚——咚——咚——
　　一下，两下，三下——

　　旺盛而富于活力的跳动几乎也将他的胸腔填满，于是在一刹那，他明白了许目成要送他一份什么样的礼物：“你……”

　　“我和梅非做了一场交易。”许目成微微踮起脚，最后吻了吻温澜生，“你不要阻止我，我过得不开心，我不想变成一个只是属于你的鬼魂，我要摆脱囚禁，尽管我会消失，我也希望你能够拥有一颗心脏——”

　　“这样你会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从未有过犹豫与摇摆，你会知道我过去从未想过离开，但现在嘛——”许目成笑了一下，“我想以后你再遇见喜欢的人时，就不会想着要把她占为己有了。”

　　“好了，应该说再见了，”许目成走到月季花树旁，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不过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吧？”
　　“但无论如何，”她抢在温澜生反应过来前迅速摘下了一朵月季花，微笑道，“再见啦，还有生日快乐——”

　　没有任何征兆的，许目成骤时从温澜生的眼中消失。

　　咚——咚——咚——

　　与此同时，温澜生诧异而惊怖地听到自己得左腔传来陌生的、离去百年的声音，这声音想擂鼓一样冲撞在他的耳膜上，轰雷一般震颤在万花草丛。

　　他环顾四周，乱红明绿皆沉寂与无声，月季花树轰然倒塌，玉兰花树瞬然凋谢，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掠过他的眼前，飘散零落，取而代之的是渲满枝干的细长绿叶。

　　他无瑕理会花谢的玉兰，只是慌张而笨拙地竭力扶起那株倒地的月季，枝干上的尖刺扎进了他的皮肤、他的手指，他注视着殷红的血液缓缓流淌，期待着许目成会一脸担忧地出现，帮他包扎，终于在片刻地呆滞后，他意识到许目成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他垂手抚摸左侧胸膛，那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蔓延，他感受到手掌有节奏的律动。

　　一下，两下，三下——

　　他感受到了心痛的滋味。

　　巨大的痛楚从左侧的胸腔蔓延而出，几乎要冲破喉头与眼角，痛得叫他无法站稳，痛得即便泪水夺眶而出也难以缓和半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地的落花残败不堪，他挣扎向许目成消失的位置爬去，却是一无所获，连半丝痕迹也找不到。

　　他踉踉跄跄走出花阁，走下旋梯，寄望于许目成只是开了个玩笑，其实她正在楼下托着脑袋无所事事的翻书，然而世间的一切阳光灿烂，他的左胸也热血萦绕，唯有许目成消失不见。

　　他瘫坐在椅子上，钟表的指针缓缓走动，小酒馆的一切都沉静安宁，唯有他重获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可他仍然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空无虚冷，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许目成，不光脑子，满心里想的也都是许目成，无休无止的后悔愧疚包含着沉痛的爱意构成了一种复杂的情感，摧残与折磨着他的心脏，一刻也不停歇。

　　经过柜台时他会想起许目成和他凑在一块刷手机小视频的时光，经过厨房时他又会想起许目成满脸期待询问饭菜好不好吃的模样，回到卧室时他又会想起许目成温热肌肤的触感，走上三楼的房间，他的脑海中涌现出了许目成刚来时的拘谨与礼貌……

　　小酒馆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斥着他与许目成的回忆，每一个角落都留有许目成存在过的痕迹，这些磨人的回忆永无止境。

　　直到数天后梅非的造访。
　　温澜生又一次说他要同梅非做一场交易，他要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
　　梅非则说时间会抹平一切。

　　温澜生无所谓地颓然望着梅非，时间或许会抹平一切，抹平他左胸的痛楚，但他不想，没有了许目成，再多的时间又有什么意思呢？

　　梅非读到了温澜生的想法，他察觉到温澜生与许目成在某些奇怪的方面实在相像——在致力于让自己消失的决心方面。
　　“你会消失的，”梅非冷淡道，“连带着许目成心中关于你的那一点情感也会消失。”

　　“随便吧，”温澜生低垂着脑袋，像往常一般轻声细语道，“我想她也不愿再想起我了，但我希望她能醒过来，她总想自由自在和快快乐乐的……”

　　梅非暗沉的双眼注视了温澜生很久，他察觉到了温澜生的一点变化，他读到了温澜生心底的想法——温澜生仍然爱那只自由的小鸟儿，只是他不再想剪去她的翅膀，蒙住她的双眼了。

　　梅非遗憾地想到似乎爱还是要来自心底才会更澄明美好一些，他最后说道：“等你准备好了，摘下一片玉兰花树的叶子，我就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