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柠》刀上漂

13、争吵

　　“这是你妈妈。”
　　秦慧出来打圆场，脸上的笑就像贴上去的一样，又假又僵硬。

　　秦立没有说话，任凭几道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也无动于衷，唇线紧抿着，显得异常冷酷。

　　孟宁看着这样的他，不安起来，碰了碰他的手指，被秦立反手攥住，力气用的很大，几乎把她的手都捏变形，但孟宁一声也没吭。

　　沉默在不大的客厅里蔓延，像水一样的流淌，很快就充塞了整个空间，使得大人和小孩的尴尬都无所遁形。

　　辛小英下意识看了秦慧一眼，这是一个求助的眼神，含着苦涩和失落，儿子不愿意喊她一声妈，这与她们来之前做的预想不一样，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秦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没事儿，太多年没见了，是不认识，秦立是个好孩子，熟悉了就好了。”

　　秦琼呵呵冷笑：“是啊，亲生母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认识，现在跑回来当妈了，早几年干嘛去了？”
　　辛小英的脸一下就红了，愧疚地看向秦立。

　　秦慧一巴掌打在他大腿上，沉着脸呵斥：“以前的事，你还提它做什么？这个女孩儿又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这是谁？哼，这是我女儿！”

　　秦慧吃了一惊：“女儿？你哪里来的女儿？”

　　“继女不行吗？你以为谁离了不能过？”
　　秦琼想把孟宁拉进自己这边，她却跟钉子似的站在秦立身边，动也不动，他只好放弃。

　　其实他和辛小英从没扯过结婚证，更别提离了，只是辛小英抛弃他这件事，让他多少有点挫败。

　　当然也不是说俩人感情有多深，谈不上，只是那时候秦立才两岁，别人家的孩子，两岁可能连奶都没断，儿子是两个人的，要养也是两个人养，这女人突然把一个光屁股的孩子扔给他，让他很是焦头烂额，再加上厂里工作也不顺，主任老是给他穿小鞋，可以说是他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日子，秦琼也因此恨上了辛小英。

　　他抱着胳膊，冷哼了一声。

　　秦慧将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摆了摆手：“算了，我也没空管你这摊子事儿，我和小英今天来，是商量秦立的问题。”
　　她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看向自己侄子。

　　“秦立，你妈妈要出国了，去澳洲，她想带着你一起，以后你就在国外读书，你看怎么样？”

　　秦立还没说话，孟宁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澳洲两个字，给她从头到脚浇了盆凉水，整个人傻了，呆了，看着沉默的哥哥，从没想过他会离开自己，去另一个地方生活。

　　澳洲？是在南半球吗？
　　那么远。

　　秦琼冷笑：“姐，你话没说完呢，你怎么不告诉秦立，他妈还给他找了个后爸，儿子，知道吗？这国外可不是那么好待的，你用的是别人的钱，吃的是别人家的饭，还得喊别人老子叫爸爸，寄人篱下的生活，你愿不愿意过？”

　　秦慧板起脸，很看不惯自己这个无赖弟弟，想踢他一脚。

　　“你会不会说话？说人家找了后爸，你自己呢，还不是给秦立找了个后妈？”
　　“他后妈早死了！”

　　秦琼心里直冒火。

　　辛小英当年跑了就跑了，她不出现在他面前还好，现在不仅出现，嫁了个大老板，还要带走他儿子？
　　他要是能吃这哑巴亏，他就不是秦琼。

　　他指着秦立和孟宁说：“看见没？秦立和他妹妹关系特别好，你们想将我儿子带走？可以，把这丫头也一块儿带走！”

　　辛小英听到这里，终于急了，忍不住皱眉：“秦琼，你不讲理。”

　　“什么理？亲生的就是理，非亲生的就不是理吗？这丫头也不是我亲生的，我还不是把她从广东带过来了？”

　　秦琼一副义正严辞的模样，似乎已经忘了，他之所以带孟宁回来，完全是为了那五十万。

　　他冷冰冰地看着辛小英：“这两个孩子关系比亲生的还要好，你带走一个，让剩下的那个怎么过？要么不带，要带就两个一起带走，没得商量。”

　　因为他强硬的态度，谈话一时陷入了僵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指责与谩骂，混乱中，一道摔门声终结了所有的争吵。
　　三个大人齐齐扭头，嘴巴大张，能塞下一个圆鸡蛋，像蹩脚的默剧演员。

　　在场的人里，只有孟宁全程旁观，秦立是怎样放开紧握着她的手，怎样脸色难看地起身，怎样重重地摔上他卧室的房门。
　　她甚至看见，在他甩上门的那一刹那，门框都震动了一下，墙灰抖落，在惨白的灯光下飞舞。

　　半夜十二点多，孟宁偷偷下了床，赤脚走进了秦立的房间。
　　今晚有月光，又被积雪反射，房间里不算暗，床中央隆起了一个小山包，从头蒙到脚，这是秦立睡觉的惯用姿势。

　　孟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哥那么高大的个子，偏偏睡起来像极了一个孩子，总是喜欢手脚蜷缩着睡，还要用被子蒙住脑袋，在她看来，这个睡姿既不舒服，又透不了气，实在是活受罪，换成她自己，一分钟都坚持不了。

　　她半跪在地板上，扒着床沿，做贼似的，压低嗓音叫了声“哥”。

　　没有回应，秦立睡熟了，一动不动，她放下心来，鬼鬼祟祟往床上爬，爬到一半，被子底下传来一声闷闷的警告。

　　“下去。”

　　被子往下拉，露出她哥毫无睡意的一张脸。

　　孟宁顿时一僵，挤出一个干笑：“哥，你没睡着呀？”
　　“下去。”
　　“我想睡觉……”
　　“回你自己房间睡。”
　　“可是……”

　　孟宁纠结地皱起眉头，声若蚊呐：“我不想和姑姑睡，她不喜欢我，我怕她。”

　　孩子是能察觉到大人的喜恶的，尤其是像孟宁这种在红灯区长大的孩子，她从小就会看人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干活儿，什么时候不能出声，什么时候得跑远一点儿，大人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只消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她就能分辨出来。

　　秦慧晚上说了那么多话，足够她看出来了，她眼里只有侄子秦立，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懒得过问。

　　孟宁当然不是自恋到觉得人人都该喜欢她，只是她也才13岁，还没炼出视他人宠辱为浮云的心理素质，尤其是一个大人的冷漠和忽视，使她觉得秦慧不喜欢她，是自己的错，是她自己不值得被喜欢。

　　她和秦慧躺在一张窄床上，整个人都是僵硬的，生怕碰到她，秦慧越睡越熟，鼾声如雷，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望天花板数羊，最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溜进了秦立房间。

　　以前她因为看了鬼片，不敢一个人睡，也是和她哥一起睡的，不过随着年龄渐渐长大，秦立不准她上他的床了。

　　她扮出一个哭脸，装可怜装的得心应手：“求求你啦，哥，让我在这儿睡一晚吧。”

　　“睡了今晚，明晚你又怎么办？”

　　秦慧带了行李，显然不是只在家里住一晚。

　　孟宁指天发誓：“明天我就回房间睡了，真的。”

　　秦立也不知信了没信，但他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孟宁欢呼一声，躺了下去，两个人并排睡在一起，孟宁在秦立的右边。
　　因为还没有睡意，她侧转过身，脸颊压着双手，问：“哥，你为什么还没睡啊？”

　　秦立用胳膊挡住眼睛，嗓音淡淡的：“如果你想在这儿睡，就别吵。”

　　孟宁果然就安静了会儿，月光照进房间里，像一匹薄如蝉翼的银缎，清冷又柔软，她打量着秦立的侧脸，忽然想起萧稚子说过的话。

　　你哥哥挺帅的。

　　帅吗？
　　好像是帅啊。

　　又挺又直的鼻梁，瘦削的脸颊，还有利落的下颌线条，在喉咙处，有一个圆圆的凸起，孟宁的脑海中，自动勾勒出了一幅人物侧脸线稿。

　　她喃喃地说：“哥，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妈。”
　　“是吗？”

　　秦立勾出一个嘲讽的笑。

　　“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他继续遮住眼睛，对孟宁说：“我今天才知道，她是长头发，以前我想的一直是短发。”

　　什么样的孩子，才会去想象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呢？

　　正常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会听亲戚、邻居评价，是长得像妈妈，还是像爸爸，可秦立从没听过，听到的只有邻居们善意的玩笑，诸如“你妈不要你了，去给我当儿子怎样”，或者“这么懂事的孩子，你妈为什么不要你”此类的话。

　　今天之前，他甚至连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秦琼早就把家里的照片给烧了。
　　身上一暖，是孟宁抱了上来。

　　“哥，别难过。”
　　“没难过。”
　　“我觉得你妈妈比我妈妈好。”

　　秦立嗤笑，这算什么安慰，比惨大会吗？

　　孟宁以为他不信，连忙说：“是真的，你妈妈至少没打过你，对吗？”
　　“你妈打过你？”
　　“打呀，打的可多了，她用指甲掐我，扇我巴掌，还用热水烫过我。”

　　秦立抬起遮住眼睛的手臂，低头看她一眼，眉心皱成一团：“就没人管？”

　　“打自己女儿，谁管呀？只有打的太重了的时候，秀姨会骂她，她是我妈的姐妹，她一说话，我妈就不打了。”
　　顿了顿，又说：“不过，虽然妈咪打我，但我还是好想她呀。”

　　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她紧紧地环抱住秦立的腰，半个人都压了上来，头埋在秦立的胸口，使他感受到了一点儿湿意，一定是她又哭了。
　　他像逗狗似的，拍了拍孟宁的后脑勺。

　　“别把鼻涕弄我衣服上。”

　　孟宁吸着鼻子笑了，头一偏，还是搁在她哥胸膛上，翁声翁气地说：“你不知道，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听见你说，要我滚出去。”
　　秦立一怔：“那时候我……”

　　“我知道，我不是在怪你，”孟宁打断他，“其实那时候，我还很开心，以为能回广东，能见到秀姨了，第一天晚上，我因为想我妈，哭了大半宿。”

　　“对不起。”

　　孟宁惊讶地抬起头：“哥，我没有在怪你。”

　　“我知道。”
　　秦立把她的脑袋按了回去。

　　这一晚的秦立与孟宁不会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平静的晚上，因为第二天一清早，秦慧与秦琼的战争就拉开了序幕，家里硝烟弥漫，炮火纷飞，再没个消停。

　　他们俩是命里的冤孽，累世的血仇，从小秦琼就抢过她多少东西？抢完了他还洋洋得意，跑去跟爹妈告黑状，说姐姐欺负他，秦慧连辩解都来不及，她妈一个巴掌抽上来，把她抽的原地转三圈。

　　过年家里开荤吃鸡，一只鸡两条腿，分她一只不为过吧？但她就是没有，那两只腿都是秦琼的，她顶多分只鸡翅膀，翅膀其实也不错，但秦慧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鸡腿在她眼里不是鸡腿了，而是天平上的砝码，她爸妈把砝码全部划到弟弟那边，就是偏心，没出嫁前的每一顿年夜饭，她都是和着眼泪吞下去的。

　　秦慧憋着一口气，想出息给她爸妈看看，她也不比弟弟差，读书的时候，她不是那块料，可因为这口气，她豁出命去读，觉都不睡了也要背书，后来果然就考上大学了。

　　在那个年代，大学生是多金贵的呀，可她爸妈不让读，说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就秦琼那个懒鬼，他连大学都考不上。

　　于是秦慧知道，不是家里没钱，而是没钱给她读书，女儿都是赔钱货，吃饭都嫌费粮食，哪里还有闲钱让她去读书。

　　秦慧又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在媒人的介绍下，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但她这个人，天生有几分倔强，不甘心打一辈子工，就上起了夜校，后来又成了一家外企的会计，总算日子越过越红火，反观秦琼则是潦倒又落魄，老婆都跑了。

　　她把爹妈接到身边，孝顺至极，给他们养老送终，这是一种报复心理，想让这老俩口看看，她和秦琼到底谁值得养。

　　她以为自己赢了，可爸妈咽气的那一刻，嘴里反复念叨的，还是秦琼，让她多帮衬他，秦慧当时答应了，其实心都寒了，原来无论她怎么努力，多么孝顺，还是比不上秦琼，就因为他是儿子，可以传宗接代。
　　送走爸妈后，她一抹眼泪，干净利落地和弟弟断了联系。

　　她多恨他啊，从他出生就恨，她恨小时候怎么没掐死他，恨得夜里咬着被子牙龈都出血，她和辛小英也没多少交情，不过是当年她生秦立时，见过一面，她给了一个红包，而辛小英叫了她一声“姐”。
　　但这次辛小英找上她，希望她帮忙，让她带秦立去国外生活时，秦慧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原因很简单，她恨秦琼，但也是真喜欢侄子秦立，不然也不会暗中接济他这么多年，她早就看出来了，秦立将来有大出息，可跟着他的混蛋爹，这孩子只会被拖累。

　　秦慧再明白不过这种感觉，当初她没钱去上大学，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自己是一只雄鹰，马上就要翱翔于天际，却硬生生被斩断了翅膀，这种经历她有过一次就够了，她不愿意让秦立重蹈她的覆辙。

　　她知道秦立对辛小英心里有恨，可他还只是个孩子，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她以姑姑的身份，站在前辈的角度，对秦立进行了全天的洗脑，见缝插针就要劝他，国外的教育资源有多好，你将来会有多好的发展，不要因为一时的情绪，做出后悔终生的决定。

　　理性劝说不管用了，她又打起了感情牌，将辛小英拉过来，说她当年抛下他，也是没有办法了，辛小英是真的心有愧疚，泪如雨下地向他道歉，求他原谅。

　　秦立对这一切都是无动于衷，他表现出一种超脱年龄的成熟与理智来，姑姑说理，他就安静地听，辛小英哭，他还能给她递纸巾，但话说的很少，一声妈也没喊。

　　秦琼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有自己的一套流氓方式，现在是牌也不打了，酒也不喝了，专门盯着秦慧和辛小英的行动，她们和秦立谈心，他就在一边冷嘲热讽，抬杠拆台，被关在门外面后，还要贴着门偷听。

　　等他们一谈完，他马上找上秦立，给儿子反洗脑，嘴皮子十分利索，估计将来入了传销组织，也是一把好手。

　　秦立刚灌了姑姑和亲妈的一耳朵话，现在又要接受他爸的摧残，听得他真是万念俱灰，当场就想弑亲。

　　过了几天，估计秦慧实在是嫌烦了，想带着秦立出门，名义上是给侄子买衣服、带他吃饭，其实还是不脱洗脑本质。

　　秦琼肯定不干了，说既然给侄子买衣服，那侄女也要买，于是把孟宁给推了出去，秦慧也不能拒绝，毕竟孟宁确实是她名义上的侄女，也不能偏心，她自己就是偏心的受害者，做不出这种事。

　　但这个侄女也不是真侄女，秦慧对她委实没什么感情，她长相肖父，生了张冷酷寡情的面相，加上当了多年会计，气质就有点不近人情，孟宁像个小老鼠似的跟在他们后面，心里怕都要怕死了，秦慧给她挑衣服，她拼命谢绝。

　　秦立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等下次姑姑要带他出门时，他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