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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好几日,章顺帝似乎才想起来论赏一事。
他没有直接下旨封赏,而是告诉众人他将要在甘露殿设宴,宴请了许多人,众人便知道这是要论功行赏了。
定承大长公主没打算去。
一来她确实是没出多少气力,九凤纹也并非她的,率军归京后也不过处理一些手尾;二来以她的尊荣,皇帝还能赏她什么?若说权势,大长公主名号已经足够了;要说钱财,她封地定承郡处于江南富庶之地,宗室里勋贵里比她更加富足的怕是找不出几个来。
所以她回绝了宫里的请帖。宫里知晓她的脾气,倒也没有强求。
但奚杳还是要去的。
贺灼在此番动乱中稳定了京城大内,功不可没,奚杳作为豫王妃,定要出面。
于是定承大长公主便应着好好照顾两个小的,让奚杳安心回府。
这日奚杳才刚下马车,便见月回在一旁候着,见了他笑道:“王妃回来了?”又说王爷这些日子颇为劳累,没睡多少好觉,如今还在书房里头,还希望王妃劝着一二。
奚杳一听这还得了,忙往书房那头去。
一干下人自觉地止步于院子外头,各做各事,不敢打扰。
奚杳一打开书房的门,没见贺灼在处理什么事情,这男人倒是倚在太师椅里头紧闭双眼,眉心微蹙,小憩也不踏实。桌案上放着不少折子,搭在案上的手还虚虚握着毛笔。
少年登时软了眉眼,放轻声响,行到男人身侧,知晓自己看不懂没有多看案上的折子,只是抬起手轻柔地按平贺灼的眉心。
贺灼本也没睡熟,加上平日警惕,一有人便醒了,只是这厢察觉是奚杳,才纵容自己不睁开双眼。奚杳这一碰,他便顺势牵住少年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
但奚杳没有遂他的愿。
一开始或许是真的想顺贴地入怀,但只一瞬奚杳便起身,只是撑着男人的肩膀,温柔嗔怪:“别一天天想着别的,若是乏了便回屋睡去,在这儿歇着不嫌硌得慌么?”
贺灼便听了他的话。
但也只听了一半。
书房内室里头有张软榻,贺灼知晓手头的折子有多少,自然是如何方便如何来,当下只脱了外衣便躺在榻上睡了。
这人合眼前还在无赖般让奚杳留下陪他,奚杳嘴上说着无聊,却还是坐到一旁,随意找了本书看。
贺灼心里想着事睡不久,大概两个时辰便醒了。
他醒了,睁眼那瞬间见到奚杳腿上搭着一本游记,用手支着额头睡着了。
“怎么也不知晓上来一块睡……”贺灼呢喃着,眼神无奈纵容。
不过他自己也不想想,这张软榻才多大,挤他一个成年男子都是极限,哪里能再容得下另一个人?哪怕奚杳的身量在少年之中也算清减,那也是容不下的。
贺灼放轻手脚下榻,想把少年抱到软榻上去睡,但还是把人弄醒了。
“我把你放榻上睡去。”贺灼吻了吻还在迷离中少年的眼角,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着。
奚杳就这样迷瞪地再次闭上了眼。
月回在外头听闻声响,蹑手蹑脚进来,看王爷醒了,压低声音说:“您先前让尚衣局加工赶制的品服送到了。”
奚杳耳朵动了动,压着倦意开口:“……什么品服?你已经很多样式的品服了。”
要说宫廷里尚衣局最喜欢看到哪家宗室的仆役,当属豫王府。豫王府的衣裳素来随心所欲,只管报要多少数目,呈上尺码,要求用上最好的缎子,只要是品制内合乎规矩的,样式花纹全由局内绣娘决定,不似旁的宗室,要求罗里吧嗦一堆,整不好还容易背锅。
先前为了表明尚衣局的诚意,里头大昭手艺高妙的绣娘们是用上所有的办法,给贺灼做了各种款式的品服,宴上几乎不带重样的,也是宗室里独一份了。
简直是败家子。
贺灼无奈地笑了下,抬手示意月回稍后再说,月回知晓自己来的也不是时候,便默默退了出去。
奚杳枕着贺灼的手臂,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日后可别那么铺张浪费了。如今逆党已被抓拿,陛下对于朝廷势必还要再整治一番,枪-打出林鸟,陛下本就对你有所防范,难免不会对你下手。”
贺灼笑:“寻音,你是在担心我吗?”
奚杳稍微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反驳道:“想多了!我挂念的是景止他们,还小着呢,可别连累他们。”
贺灼压着声音闷笑,知道少年心口不一,不再逗他,只道:“睡吧,晚些时候喊你。”
贺灼出书房时已是一盏茶后的时间,月回行了礼,瞥见男人脖子边上一抹淡红,又慌忙低下头,低声提醒道:“王爷,那套品服……”
“可检查过了?”
尚衣局绣娘都是大昭最好的,给宗室们做事,一定是要做到毫无纰漏的。可那件品服实在重要,贺灼不得不再三确认。
月回道:“王爷放心,没有任何问题。”
“嗯。”
贺灼微微颔首。
章顺帝设宴那天晚上,奚杳正与胡嬷嬷商议要穿什么衣裳去才不显得如今的豫王府功高震主。
这时一水儿的仆役鱼贯而入,各捧着一样物什,恭敬地躬身站在奚杳两侧。
奚杳看着为首的月回,犹疑道:“你们这是……”
月回举高手里的衣裳,“请殿下更衣。”
胡嬷嬷看着某位婢女手里流云冠,撑着笑意道:“诸位送错了吧?这是男子用的冠,应是送去王爷那儿的吧?瞧给月回姑姑糊涂的。”
月回那一双冷静的眼却直直撞入奚杳心中。
“把这些都放下,然后都出去各自做事吧。”奚杳淡声道。
他在王府这些时日,仆役们大多也知道他素日里不喜旁人多在旁侧服侍,便依言放下手中物什,又如来时一般鱼贯而出。
胡嬷嬷看着那明显是男子制式的品服,望向奚杳:“这……这是什么个意思?”
“无论是什么意思,衣服都已经送到来这里了。”奚杳指腹滑过那顶流云冠,笑着说:“嬷嬷,我相信他。”
胡嬷嬷却潸然泪下。
可想而知今晚豫王妃着男装这事儿传出去后定然轰动京城,定会有人骂奚杳不知廉耻,委曲成全,男儿身却屈从人下,只一想想,胡嬷嬷的心就痛一番。
却不知坊间早已炸开了锅。
甫一大早,有个来自南边的商人便牵着马到驿站歇脚。
邻桌有人在讨论今夜甘露殿论功行赏的事儿。
“要我说,陈、左二家被去掉之后,这郢京除了宫里头,可不就剩下几座王府?依我看,这哪里是论功行赏,皇帝心里都不知有多提防。”
“如何说?”
“你瞧,汉王自打与掩山王府结了姻亲,连封地的边儿都没见着过,豫王府自不用说,那位在京中还有谁不知?更别说那位王妃殿下可是出身大长公主府。如今皇帝直隶,朱雀卫被握在豫王府里头,皇帝如何能坐以待毙?”
商人却疑惑地抬眼望去:“豫王妃?我怎记得大长公主府上只有两位公子?”
有人笑他:“你记糊涂了吧?哪里来的两位公子?大长公主有亲子与义女各一,那位豫王妃便是大长公主的义女。”
“无稽之谈!”商人表情古怪,道:“我便来自江南十二郡,曾拜访过大长公主府,府上只有两位公子,我确认自己没看错!”
其他人笑:“你别是把从阮家来的表公子看错了吧?再说,那时王妃尚未出阁,哪能随意会见外男。”
见无一人信他,商人气急,脖子都红了:“我行商数十年,连东海产的海珠、西漠的翡石都能以肉眼辨真伪,怎会连人都认错?”为自证慧眼,商人让仆役取纸笔来,众人探头望去,竟是在勾勒一张人像。
待得最后一笔落下,商人搁下狼毫,道:“这便是我在大长公主府上见到的小公子。”
有人曾有幸在入京时远远见过豫王妃一面,当下从人群中挤出来,势必要将这胡说八道的商贾狠狠打脸。
谁知否认的话就要说出口,眼睛瞟到那幅画,顿时哑了声音。
商人挑眉道:“可是那位王妃殿下啊?”
那人如鲠在喉,实在说不出半句话来。
画上人虽身着少年衣裳,但的确是豫王妃奚杳。那位王妃容颜昳丽,见一面都难忘,世上找不出第二个那般好看的人来。
见他不说话,商人神气道:“我说没错吧?这位公子便是王妃。”
有人说:“说不准只是年少时贪玩,着了男装。”
商人反问:“那为何不能是如今的王妃以男身着女装?”
没人说话了。
商人又说:“我姑奶奶行医的,她在江南颇有名号,说不准你们也听说过——我姑奶奶可是江胥江圣手,曾在宫里当值御医。”
这位名号可响,那是大昭自建朝起的第一位女御医。
没人敢怀疑商人这句话。
江圣手背靠江南江家,大昭第一皇商,如今江家又有位贵妃在宫里头执掌中馈,寻常人不敢轻易招惹,何况面前人还是行商的,若敢谎报,起码在商贾之道上江家便敢让这商人永无翻身之地。
这可没必要吹牛而断送了自己前程。
有人便说:“原来是江家本家人。”
“差不离出了五服,不敢当。”商人摆摆手,继续说:“我呢闲来无事,喜欢跟着姑奶奶学点看皮相、骨相的东西——诸位知晓的,行商在外,不轨之徒也多,知人知面不知心……”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
“我学这点东西,看着面相不善的,一般也懒得与之周旋。一来二去,不说能比肩诸位圣手,但看人却是足够了的。”商人
嫌口干,喝了杯茶才好些,“我敢和你们保证哩,王妃那骨相,绝对是个男子。”
奚杳着男子品服出现时,惊住殿中一干人等。
满殿的宗室勋贵,唯有早早知晓的汉王妃萧婳与本就知晓的阮宿得以泰然处之。
不过这殿内哪个不是人精,脑里理了一通,又马上堆砌起了笑容。
这是皇帝举办的宫宴,豫王再如何大胆也不敢开这般玩笑,那么唯有可能……豫王妃本就是男子,且豫王与大长公主府心里头都知晓。
众人面上看着淡然,实则恨不得上上下下认真打量奚杳。
这位也是厉害的,得亏那一副好容颜以及那一身江南风骨,不然还瞒不住那么多人。
章顺帝也是意外,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让豫王夫夫入席就坐。
宴上,章顺帝就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过了一遍,说了些赞扬的话,便开始叫大太监福钦念行赏的圣旨。
豫王府、汉王府两家虽护驾有功,但这两家已封无可封,荫及女眷也无从下手,再封还不如直接登基当皇帝,于是章顺帝赏了黄金、布帛这些身外之物。
林云林首领、郑易和郑将军也各自赏了黄金,额外各封了大将军,且派郑将军率郑家军赴西配合天机卫重整西征军。
阮宿重新领回了禁卫军的指挥令,戍卫京城……
结束后已是深夜,满殿的人大多酒意上头,就连汉王都拉着阮宿一道喝酒。
贺灼却还很清醒。
皇帝离席前示意他面圣,他便一直在等。
等所有人喝得东倒西歪,贺灼起身,先把奚杳送上回府的马车。
奚杳知道自己的酒量,今晚是一滴也没碰,但闻着酒味也有些头晕,此刻还是蹙眉担心道:“你真不用我跟着一起吗?”
“不用。”贺灼吻了吻他,淡淡的果酒香漾开:“回去等我。”
许是滴酒不沾都觉着酒香醉人,奚杳迷迷糊糊就应下了声,当真让他一个人去了。
盘龙殿内,章顺帝只着单衣倚在软榻上,因着天气炎热,宫人放了盆冰块在角落降暑,榻边是冰镇好的水果,殿内宫女无一例外衣着清凉。
见了来人,章顺帝挥手屏退宫人,偌大的寝殿里只余君臣二人。
皇帝向王爷推了推手边的冰鉴,“尝尝,今儿下午才快马送来的新鲜莺桃(樱桃)。”
贺灼尝了一个,酸甜可口,在这仲夏最合适不过。
“八月的果种已是不多,府库里头还有几匣子,回头我让福钦送一匣子到王府上去。”皇帝淡声道。
贺灼立马以君臣之礼跪地叩谢:“多谢陛下。”
谢完以后贺灼并未立马起身,而是直挺挺地跪着,道:“今日之事,还请陛下赐罪。”
章顺帝笑了:“皇兄何罪之有?”
贺灼知道他心里清楚。
男扮女装瞒过天家,却位及一品亲王妃诰命,入了宗室玉牒、祭了祖,这乃是欺君之罪。要放在前朝,是要杀-头的罪名。
兄弟二人毫不退让地对视着。
章顺帝闲适地倚在榻边,忽而轻声嗤笑了,“你也知道要赐罪啊……”
“那皇兄为何不再继续作戏呢?何必要自揭苦短呢?!”皇帝俯下身,仿佛要把面前人生吞:“不仅仅是欺君之罪,这事儿一旦传出去,你猜宗亲们会如何想?你猜天下会如何想?”
“我会交出朱雀卫与神机卫的虎符。”贺灼淡声道。
章顺帝一腔恼火顿时憋住了。
贺灼目光投向一处虚空,道:“神机卫虎符是父皇在我离京时便交由我的,多年来一直与朱乱云主帅都有暗中联系。我本也没打算久留,只待找个合适的时机归还于陛下;朱雀卫本由陈太后把持,其实历朝来朱雀卫都由皇后或者太后号令,奚杳得到九凤纹时也出乎了我的意料,你如今未立后,太后也不愿再掌朱雀,理应也交还。”
“另外我有玄武卫金令,虽比不得虎符,但也可号令部分玄武卫精骑。如若陛下想要,臣尽数奉上。”
章顺帝笑着耸肩:“部分精骑?像主帅武乘风那样的吗?”
贺灼沉默片刻。
章顺帝便知晓说对了,一改从头到尾懒散的姿态,端坐在榻边,挑眉道:“皇兄如今是在贿赂朕吗?以两枚虎符与一块金令就想瞒过欺君大罪?”
贺灼的脸色在烛光之下明明暗暗。
章顺帝耐心地等。
在皇帝认为就要翻脸之时,终于,赌徒加了筹码:“臣封地豫州与南边百越各部的鱼盐海货通商之道。”
哪怕早有预料豫王所掌握的怕是比自己想的远远要多,章顺帝还是呼吸一滞。
若先前所说的是兵权,那这会儿可是货真价实的富庶之道与权势。
鱼盐之利足以富民,这一点深入每个上位者的心头。鱼盐产于近海,但大昭京城位于内陆,诸多管理不便,于建国初设立转盐司,有朝廷直隶转盐使专门负责这行门路。
只是随着时日发展,各种因素之下转盐司逐渐没落,除了郢京直属的江州与苏州,原本属于转盐使的工作落到近海的诸位藩王手上,再由诸位藩王向朝廷进贡。更多的,是藩王与商贾联手买卖,赚得钵满盆满。
在藩贡之下,鱼盐大多被紧握在民间商贾手上,朝廷看似不缺,但处处要精打细算。
早在平武皇帝时期,朝廷就想要收复近海商贸、重立转盐司,重新将鱼盐之道握在手中,但藩王与大皇商联手反抗使这事不了了之。
其中,当以南海与东海最为重要。
东海以掩山为首的各部暂且不说,南海百越各部这块硬骨头便很难啃,南边海岛众多,产出也多,百越不会轻易放手。
没想到,贺灼一开口就是这么一份惊喜。
但是章顺帝还是很警惕,挑眉道:“朕如何知晓你说的可是真的?如果你将这商贸交由朕的一堆烂摊子怎么办?”
“臣十五岁时前往封地,及冠后二年归京,七年时间,臣都在与百越打交道。陛下可去查,平武末年南边藩贡的鱼盐绝对要比其他地方稳定且多得多。”贺灼重新的目光投向皇帝,认真地说:“朝廷大可放心接受百越商贸。”
章顺帝权衡利弊一番,觉着这次倒也不是一个机会。
藩王主动上交鱼盐大权,总比他自己出手要来的方便容易。先是南海这块大肉被收回,还可以缓解内地的紧张。
但……这事熬死了几朝皇帝,章顺帝不愿再等了。
皇帝看着面前跪着的亲王,笑着说:“皇兄倒也舍得。就为了府上那位?”
贺灼偏开头:“……也为了自己。”
章顺帝嘴角噙着笑:“若朕还是不点头呢?”
贺灼藏在宽袖里的手紧了紧,心中思量着还有什么能让这小子松口的,但嘴上没有言语。
章顺帝眯着眼开口:“若朕要皇兄……外派收复大半近海鱼盐商贸之道呢?”
饶是贺灼,听到这样的话语也不禁一愣。
他抬头,带有些审视的意味看着少年皇帝:“……你真是,胃口挺大。”
想当年他与百越诸部周旋三年多,才取得那商贸之权,掌握南边鱼盐之利,而今章顺帝倒是狮子开大口,一张嘴便是要大半近海。
他还得庆幸皇帝不是说全部?
章顺帝笑了:“怎么?皇兄做不到?”
贺灼问:“外派啊?”
章顺帝:“不然?”
贺灼一双好看的凤眼眯了起来,凉凉道:“也就意味着我与王妃起码一年不能见。”
皇帝很讲道理且慷慨:“允你春节回京七日。”
王爷嗤笑。
小兔崽子。
皇帝挑眉:“皇兄便说成不成?若是不成,朕可要下欺君的罪名,别说一岁光景,这辈子都别想见了。”
贺灼知道自己会付出代价,但相比想象中最坏的情况外派已是很好的结果。何况转盐司这事儿也是京中一大问题,父皇想实施许久但始终未落到实处,也该是时候做个结果。
于是他又行了一次君臣之礼。
“臣,谨遵陛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