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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Chapter 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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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又去了苏兹达尔,莫斯科周边的一座美丽的小镇,在那里尤利安告诉我,这座满是教堂和修道院的小镇是他和萨沙的故乡。
“很奇怪吧,这里都是教堂,但我和萨沙从小都是无神论者。”他抚摸我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我一愣,然后迅速扯了回来。
“这个你不能碰。”声音有些响亮,他的手在半空中凝滞片刻,随即缓缓落下。
“抱歉。”轻轻的道歉后他低下头,意识到这是我们之间永远无法修复的裂隙。
“没关系。”我抚摸十字架,然后放进了内衣里。冰凉霎时刺激胸口的皮肤,我打了个冷噤。
四月了,空气依旧这么冰凉。但在苏兹达尔,这凉丝丝的空气里却带着苦艾和荞麦的香甜。我们来时是早上,朝霞像火一般燃烧,散布柔和的光晕。蜿蜒曲折的河水流淌在绿茸茸的草原上,棕绿色的榉树林下长满了低低矮矮的浆果丛,零星的野花如星辰点缀其间。远处一只只纺织娘跳跃在树梢,后又划过蓝金的天空,发出热烈而轻快的生之鸣奏。
清晨的光晕中,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建筑展现梦幻般的白色外墙和宗教氛围浓厚的尖顶,精美的浮雕触手可及,栩栩如生地演绎着旧时俄国艺术的生命力。我站在一处修道院里,看着圣母像,整个人都惊诧不已。
尤利安牵起我的手,带我向修道院后的河岸走去,他指着河对岸的一处农场说:“看,那里是我和萨沙曾经住的地方,只是物是人非,原先的旧房子早已不存在了。”
我目光炯炯地注视那处河岸边的平地,仿佛可以看见两个小男孩手牵着手奔跑在河畔的青青草原上,草尖拂过他们又细又嫩的腿,他们笑着,跳着,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能叨扰到他们。
他们是苏兹达尔的天使,与古拉格,契卡,战争,军队都不相关,他们是纯洁的化身,是奔跑在河岸无忧无虑的孩子。
突然,一道温热划过脸颊。
原来不只是我,他们的命运又何曾自己做过主?政治,战争,对立,争夺……悲剧在这种年代不断上演,多少人的一生就这样被摧毁。他们终生都将活在无法成为自己的痛苦中,只能迎着残酷的命运咬牙走下去。
我仰头看向他,他正出神地看着河对面,风轻云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碧眼中隐隐泛起怀恋的波浪,暴露了他心中难以掩藏的情绪风暴。
我牵起他的手,问:“要去对面走走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在这里看一看就好了。”
心脏就像被扎了一下,原来,那是他不敢触碰的过去。有的人年少离去,至终都未曾再次踏足出生的那片土地。如此想来,我却也还算幸运。
后来我们又去了一些教堂和修道院,吃了一些当地的美食,尤利安心情很愉悦,我们在河边漫步时,我捡起一块漂亮的鹅卵石放进了口袋里。
“做什么?”他问。
“送给萨沙的。”我轻声说,不知为何有些害羞:“他也很想念故乡的,不是吗?”
尤利安弯起眼眸,牵起了我的手:“萨沙会很喜欢的。”
我们在苏兹达尔呆了一个多星期,红砖白墙的拱形门下,暮光将我们笼罩,我们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忘情的亲吻。河中央的小船上,我穿着斯拉夫传统服饰,他笑着给我拍照。草原上牧羊人在放羊,我们坐在田垄边,看夕阳西下,夜色星朗。
心中的荆棘正在悄然死去,玫瑰逐渐盛开,散发阵阵幽香。
旅行的最后一站,我们来到了贝加尔湖。他说,他在这里为我准备了惊喜,在飞机上无论我如何追问他都守口如瓶,只是露出浅淡而神秘的笑意。
贝加尔湖,贝加尔湖,荡漾碧波的贝加尔湖,东西伯利亚瑰丽的蓝色钻石,清风微抚的恋人明眸。新月形的湖泊周围是艳丽的山景,在春天渲染靓丽鲜明的色彩,白桦林间的传统木屋燃烧梦幻的篝火,金翅雀振翅飞向蔚蓝广阔的天空。
他穿着一身普蓝色的大衣,从黄绿相间的山林中缓步而下,走向碧波微澜的湖水。银发随风飞舞,闪烁绸缎般的莹润光泽,而阳光却像是被揉碎了,洒在晶莹剔透的湖面上。他立定于湖畔,回首冲我恬然地微笑,这一刻时间定格,成为我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画面。
就像阿列克谢·萨夫拉索夫笔下的风景画,美得一塌糊涂。
就在快被迷晕之际,他向我招手。
“在这里等着。”他指着湖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一会儿会有人来见你。”
“谁?”我好奇地问,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帮我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还贴心地为我整理了一下围巾。
“嗯,漂亮了。”他弯起眼眸笑,然后起身朝林间的木屋走去。
我有些呆愣地坐在石头上,心想这难道是他所说的惊喜?湖水在脚下涌来,我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触碰的刹那,冰凉入骨,我打了个冷噤。
过往很多时候,当我凝视他的眼睛,曾幻想贝加尔湖在风中荡漾涟漪,而我就站在湖畔,伸出双手,任那柔润的湖水淹没我。然而极北的深湖拥有难以想象的低温,赏心悦目的同时也会把我冻伤。
可是后悔吗?我不禁苦笑,的确后悔过,但若重来一次,或许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闭上眼睛,再次把手伸进冰凉的湖水中,渐渐地,似乎感受不到冰冷,只剩水的莹润。就在我出神之际,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
“莱茵。”
我睁开眼睛,闻声望去,下一秒,我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眼前的人,一身灰扑扑的旧式魏玛大衣,浅棕色的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遍布皱纹的脸上露出我万分熟悉却又觉得陌生的神情,那双沧桑的灰蓝色眼睛里映照着湖水的光斑,睿智且深沉,而他又微张着唇,显出一副惊讶而又不知所措的慌乱,就像个不受宠的孩子面对新年礼物时露出的既期待又小心的神情。
而我,我想肯定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望着他完全忘记了说话。良久才支支吾吾挤出一句:“是我......”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有些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在你旁边坐一坐吗?”
我木然地点头,然后挪动身子,给他让出个地方来。他有些欣喜地坐到了我身旁,继而便是沉默。
这叫我怎么敢相信?兰德尔·穆勒,我的父亲,二十多年未见面,缺席了我整个成长过程的男人,此刻就坐在我身旁,和我一起看着贝加尔湖?
我神经紧绷到面部都在抽搐,千言万语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微侧头,便看到他那双放在腿上沟壑遍布苍老的手,我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
可他也不过才五十多岁,可见这些年他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我鼻子一酸,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看来人的眼泪真的是没有止境的,我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干涸了。
“莱茵......这些年你还好吗?”他望着我手背上的泪水,说出了重逢场面中的经典老套台词。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还好......”
他突然转过头来凝视我的脸:“可你脸上有伤。”
我抚摸了脸颊上的枪痕,尽管萨沙尽全力帮我治疗,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下一道浅浅的疤,就像一片柳叶落在脸上 ,那是我亲爱的朋友送我的最后一份永恒的礼物。
“伤疤是荣誉的象征。”我浅笑:“男人有伤疤更有魅力。”
他弯起眼眸:“是的,是的,你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倏尔又将目光挪到湖面上,抿起了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低下了头,又是沉默。
身后的白桦林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一只白鹳从林中腾起,飞向辽阔的贝加尔湖。
湖水微澜,粼粼闪光,一道银白跃起,噗的一声落下,涟漪一圈圈荡开,就像镌刻在记忆里的年轮。
“那么,是真的吗?”我突然出声,毫无征兆地,仿佛这声音不受大脑的控制自己从嘴巴里蹦出来的,既低沉,又带着渴望得到答复的期待:“阿兹雷尔将军说,你是自愿来苏联的。”
“是的,莱茵,我是自愿来的。”
我心里被针扎了一下,又问:“那最开始跟纳粹合作呢?去海森堡实验室呢?也都是自愿的?”
他没想到我问得这么直接,但看来他已经有过心理准备,瞳孔在急缩之后又缓缓恢复原状,露出萧索的笑容。
“某种程度上,是的。”
“上帝!”我猛地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安娜找了你多久?你走了她就开始生病,她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就去世了,还有尼雅奶奶,死前都在等你回来,还说要把她织给你的围巾交给你!可现在看来,你根本不配!你不配得到她们的爱,你也不配得到我的尊敬!”
我双眼通红,眼泪就像珠子一样冲进他的怀里,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哭泣不已:“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尤利安说得对,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只有科学,只有那个该死的原子弹!”
他单薄的身体在颤抖,两只手将我环在怀中,辩解地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爱你的,莱茵,我比任何人要爱你......可是,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要抛弃一切,甚至抛弃自我,来完成某种超越......”
“什么见鬼的超越?!你制造出来的武器能杀害多少人!你难道没看到美国人在日本投放的原子弹吗?”
“不!”他的脸色彻底煞白,焦急地说:“不是那么用的!我的初衷不是那样的!我是为了和平,为了战争的彻底结束......你能明白吗莱茵?!”他双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袖口,就像我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样:“我和海森堡教授故意的,我们故意没让纳粹得到这个武器,因为我们知道他们会怎么用,可美国得到了,他们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一个强国如果没有与之抗衡的存在,那么整个世界都将活在他们的核威胁下,这个世界将永远无法得到和平,永远有父母和孩子分离,永远有年轻人战死沙场,永远有无辜的人民牺牲......”
他嗫嚅着苍白的嘴唇:“你说得对,我是自愿来苏联的,可最开始离开安娜和你,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纳粹找到我,说要我帮忙,帮助一战后积弱已久的德国,你还记得那时米夏经常饿肚子吗?他的父母根本找不到工作,那个时候大家生活都很苦,于是我想着,我就想......”
“于是你就想帮助纳粹去赢得战争,然后带领大家过上好生活,可你没想到他们是如此恶劣与残忍......”我心痛难耐地抱住他:“你怎么这么天真,你一个科学家怎么玩得过那些政治家,他们的心肠都是漆黑无比,吸食民众的鲜血......”
“可你怎么不回来呢?难道安娜去世了你都不在意吗?”
“莱茵,有时候......”他顿了顿,面容痛苦到扭曲:“有时候人因为一个念头,至终都不能回头。”
“当我走进了纳粹军区试验场,便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日子。得知安娜的死讯后,我心痛不已,只能更加疯狂地去做实验去研究数据,彻底疯了魔......况且,况且我根本没有任何脸面回来面对你们了,特别是你,我的孩子......”
他泪眼朦胧地抚摸我的脸:“多年前,阿兹雷尔将军俘虏我时,他讶异于我竟是你的父亲,因为我们实在太相似了,他跟我说,你上过战场,当过医疗兵,但应该安全地活了下来。”
他低头啜泣几声,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他当时问我要不要离开,他会帮我解决手续问题,可是莱茵,我有什么脸面来面对你.....我将你置于如此境地,听说那时你在轰炸中腿都瘸了......我根本没有脸面对你,只能央求阿兹雷尔将军,如果他有一天能够遇到你,请他好好照顾你,我会尽我的全力为苏联研究核武器......”
我早已泣不成声,我该恨他吗?那棕发里夹杂银白的发丝,就像他命运中一道有一道无情的刻痕。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已经在他崇高的科学使命中负重前行了旁人所想象不到的道路,无疑他是成功的,令人尊敬的。可作为一个丈夫父亲儿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这是他的悲剧,令人可怜的悲剧。
我揩拭掉眼泪,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那么,这次是阿兹雷尔将军安排你来见我的?”
“是的,将军说他会带你来这里。”兰德尔咳嗽几声,拢了拢大衣。“不然我出不来的。”
“你从哪里来的呢?那个地方很艰苦吧。”
他扯开嘴角笑了笑:“那是,那是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城市,濒临塞米巴拉金斯克试验场建造,叫‘库尔恰托夫’。一开始的确很艰苦,但随着49年第一颗原子弹的试验成功,现在已经好多了。如今我们又在53年制造出来了氢/弹......哦莱茵,阿兹雷尔将军说了,这些事情都可以告诉你,你现在也为苏联人工作吗?”
我低下了头苦笑几声,尤利安允许他告诉我这等机密我自然是明白其中原因。是的,没错,他们这种人做一件事情的目的可绝不会那么纯粹。安排我与兰德尔见面帮我找寻遗失已久的亲情是真的,提高我在理查德心目中的价值也是真的。知道的越多,我这个“饵”就越肥。我想,或许此刻暗处还有不少眼睛在看着我们,亲眼见证莱茵·穆勒与他的物理学家父亲见面的动人场景吧。
“我不为苏联人工作,我在民主德国做警察,是公职,铁饭碗。”我咧开嘴笑,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这份工作是否还在。当然,我也不愿意它还在。
兰德尔欣慰地笑,点了点头:“你很棒,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你受了太多的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
“你好好活着就好。”我望向湖泊,怔怔地说:“有时候,人能找到自己可以为之奉献一生的东西真的很难,你很幸运,你找到了科学。”
“那你呢?”兰德尔问。
我缓缓扬起嘴角:“我曾以为自己找到了,可后来又觉得失去了,现在正在逐渐恢复,但永远无法回到最初的心情了。”
“或许你只是缺少一个做出坚定抉择的契机。”兰德尔眼里露出慈爱,凑上前在我额头上一吻:“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我抱住他,轻声说:“上帝也保佑你,我的父亲。”
“我永远深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