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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   人所念念不忘的,常常是那些欢喜轻悦的时光。
      于是在挑选幻境时,湛如月首先选择了那几片带着欢快笑声的白雾。
      只是后山草地,练武场,大师兄和钟玉衡出现的那些带着笑声的地方都没有寻到她的痕迹。
      蚀灵蛊也依然卷缠着他。
      湛如月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红玉,带着几分犹豫,忍着疼抬步迈进了女孩声音虚弱却漠然的白雾中。
      这个幻境较之前面的几个幻境很不一样,湛如月一进去,就落在了门外,而门里,刚好传出她的声音。
      这是她的幻境,前面几次,他一直都是出现在她面前,他所听见看见的,全是她的记忆。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同她一起感同身受,只能隔着木门听着她与人争执。
      “开阳早就……现在已是形容全毁,神智全无……若你还要强留,这只会害死你!你必须放手!”
      这个幻境朦朦胧胧的,明明只隔着一扇轻薄的木门,却连中年男人的怒吼声都听不清楚,断断续续的。
      湛如月却依然认出了这个声音,他睁大眼睛往木门里打量,试图找到一点缝隙来看清里面发生的一切。
      这是钟叔叔的声音,可他从来没有见过钟叔叔这般模样。
      声音听起来这样愤怒,却无故让人觉得他快要崩溃。
      像是指责的命令,却透露出一点绝望的恳求。
      钟叔叔说完这句话后,门里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说话,似乎在沉默着对峙。
      就在此时,怀中一直安静的红玉突然滚烫起来,如果它能发出声音,恐怕此刻都开始尖叫了。
      红玉的滚烫,意味着她在这里。
      望着一直沉默的房间,湛如月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剧烈的不安,可这扇薄薄的木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不管他推,踢,或是用力拍大,门都纹丝不动,不管他弄出多大的动静,里面都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钟叔叔厉声叫道——“钟摇光!!”
      钟叔叔从来温和,叫人时习惯去姓,从不对人大声吼叫,只温声念名,听着极为亲切。
      这还是湛如月第一次,听见钟叔叔这样不留情面地呵斥。
      不仅他震惊,房里的人也受不住开了口。
      只是,她依然没有说出钟叔叔想听的话。
      女孩身体刚刚恢复,喉咙依然沙哑,哪怕父亲已经如此愤怒,她依然不肯接受。
      “我不。”
      声音沙哑虚弱,语气却极坚定。
      固执得有些冷漠。
      这样疏离冷漠的语气,让湛如月记起了一件事。
      青年拍打房门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整个人都似凝固了,苍白英俊的脸上只剩无助。
      怀中的红玉一直滚烫着提醒他,催促着他去见她。
      可湛如月却动不了。
      如果是那件事,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带出她。
      房里的人仍然在说话,女孩极为固执,毫不退步。
      几番下来,钟叔叔的语气终于放软了,柔声提醒着她:“摇光,开阳已经不在了……”
      忽然之间,中年男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小得根本听不见,湛如月在门外静了许久,也没有听见房里再传出任何声音。
      轻风拂过,吹起周围的雾气。
      雾气飘荡,雾中朦朦胧胧的,却隐隐显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心脏骤然一缩,湛如月立时抬眸,紧张地盯着围绕在他周围的雾气。
      “师姐。”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雾中的人影动了动,长发轻晃,女人似回过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又转了回去,衣袂携着雾气翻动,湛如月想也不想,直接踏进雾气,跟着女人一起往深处走。
      每一次他快要追上她时,雾气便会诡异地飞动,轻飘飘地挡在他前面,阻挡他靠近她。
      湛如月留神了许久,终于追上她,可双手又在即将拉住她时落空。
      雾气骤然消失,女人长发一晃,瞬息便没了身影。
      湛如月彻底克制不住,大声叫道:“师姐!”
      “住口!”
      他下意识的呼唤被一道沙哑的女声接住,湛如月有一瞬都忘了呼吸,紧紧盯着她。
      可是很快,他又意识到,这是另一个幻境。
      因为女孩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他。
      她冷脸厉声相对的,是站在他左边的男人。
      男人的脸十分模糊,湛如月根本看不清楚。事实上他也根本不关心左边的男人,他一回过神,视线便被女孩身后的人牢牢勾住了。
      其实,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双目发白,毫无神智,只会嘶吼啃咬,发疯似的渴望血肉。
      明明已死,却又离奇的“起死回生”。
      湛如月永远都忘不了他们的名字。
      “摇光!这不是师兄,他是一个怪物!是活死人!”
      左边男人恰好开口,湛如月轻闭上眼,很久才艰难地睁开,视线却始终虚妄,不再往女孩的方向看。
      心口刺骨灼痛和红玉的滚烫也转动不了他的视线。
      “闭嘴!”
      女孩整个人都似疯了,一把推开靠近的师兄,大声怒吼道:“如果他真的变成怪物!那就让他喝我的血吃我的肉!”
      她死死护着身后苍白呆滞的哥哥,一遍又一遍反复重复道:“这是我哥哥,你们不能过来。”
      湛如月望着女孩,清醒地意识到,师姐是不会离开幻境的。
      他的绝望似从胸口涌出,浓重的不安让周围的雾气都开始不停飘动。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白雾中走了一道水蓝色的身影。
      她从他身后看过去,视线停在失去理智的女孩的身上,毫不客气地评价着从前的自己,“真蠢。以为把他留在身边他就能回来,半点脑子都没有。”
      温柔的女声响起的瞬间,胸口的红玉烫得似燃成了一把火。
      “师姐……”
      湛如月愣愣地看着她,声音放得很轻。
      钟摇光似乎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抬头看着他,一双极其清澈的眼里面倒映着他的脸。
      湛如月看见她皱了皱眉,他立刻出手拉她,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她又消失了。

      他离不开这个幻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
      四年前大师兄一行人出事后没多久,梁溪就出现了活死人,除了梁溪,还有山中城。
      已经埋进土里的尸体,全都爬了出来,变成不知疼痛,只会吼叫啃咬的怪物,亲人不识,神智全无,遇人就咬。只有斩断头颅、烧成灰烬才能让活死人停下。
      起初他们担心过活死人泛滥,后来才发现只有钟家主管的地方才会出现活死人,活死人是由一种极为恶毒的蛊虫放入尸体中变异而成的,虽然这种怪物的啃咬会让人中毒,但并不会传染。
      但活死人出现之后的第三天,钟家出现了感染者。
      已经放入棺椁中的大师兄,忽然又站了起来。

      湛如月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护着面目全非的“大师兄”,幻境中的时间过得很快,几次呼吸便到了几天后。
      这一天,被师姐一直关在房里的“大师兄”跑了出来,咬了一位从外面回来的弟子。

      彼时过了十六岁生辰才不过几天的女孩,刚刚在蜉蝣堂里为自己的另一位哥哥分担了半身的毒药。她才醒来就开始担心哥哥,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从蜉蝣堂里跑出来,刚刚推开门,就看见她一直担心的“哥哥”嘶吼着扑倒了一道清瘦的身影,旁边还有一位同样灰尘满面的师兄在着急地拉拽着突然发狂的“大师兄”。

      湛如月看着从前的自己狼狈地推开师兄,捂着手臂艰难起身。
      湛如月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在想什么,此时刚刚被咬的他并不怪罪,但是很快,他就会开始后悔。

      师兄咬了人,家族长辈再也忍受不了,没过多久师兄便被擒住,钟叔叔立刻将师姐叫上了山。
      当年他并没有看到师姐上山之后的事,等他处理好手臂的伤口时,师姐已经不说话了。
      如今借着师姐的幻境,他终于看到了那时发生的事情。
      那一次谈话,是针对师兄的处决。
      钟家长老皆端住于堂内,众人表情凝重,明明已经定了主意,却都犹豫着不敢开口。
      这是活死人,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从前是谁。
      他能在钟家留下这么久,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妹妹不肯放手。
      而是因为“他”是钟开阳,他是钟摇光的哥哥,是钟家未来家主,更是所有钟家弟子敬重爱戴的大师兄。
      将大师兄杀害在虚凡山的人,是仇人。
      将这个“大师兄”处决的人,亦是“罪人”。
      因此,大家都不愿意做最先开口的人。
      “我知道了。”
      沙哑的女声打断了房内人的踌躇,让房内众人全部望向她。
      女孩垂下眼,漂亮清透的眼睛被浓密的睫羽遮住,一点颜色也不肯露出来,声音沙哑得可怕:“这本就是我惹出来的祸端,合该由我解决。”
      钟摇光抬头,缓慢地扫视众人。
      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小孩,看起来苍白且虚弱,连眼神都透露着绝望,整个人柔弱得似乎用一只手便能轻易打倒她,根本无法压住任何人。
      可房内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
      没有一个人出声,也没有人一个人离开,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她的视线移到自己的父亲身上,一夜生出满头白发的钟家家主也沉默下来,不敢与她对视。
      “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动手。”

      湛如月无比庆幸,胸口的红玉早在她离开时就平静下来了。
      她不在这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只会让她痛苦。

      即使湛如月闭上眼,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夜的绝望。

      过了许久湛如月才睁开眼睛,女孩已经领着高大的身影来到了一处荒废已久的小院,其他人都被她关在了门外。
      从前的他同样在门外。
      当年他在门外呼唤了无数声,门内始终都没有回应,安静得可怕。现在湛如月终于在幻境里得以窥见当年门内的景象,却半点都不觉得高兴。
      胸口的灼热疼痛,也根本不能吸引他半分注意。
      他整个人都似坠入最深最冷的寒渊之底,冷得呼吸都停了下来,视线艰难地望向她。

      “师兄”仍在不停发出嘶哑的吼叫,她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哪怕他变得这样狰狞,面目全非,她也依然能描绘出他从前的模样。

      湛如月闭上了眼睛。

      消灭活死人只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用火将活死人烧成灰烬。活死人只有感受到火时才会感受到痛苦,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不停翻滚挣扎着扑灭火焰,哪怕用铁索紧缠住它,极度的痛苦也会让活死人挣断铁索。
      而另一种方法,是直接斩断活死人的头颅,这是最快也是最少痛苦的一种办法。

      钟摇光永远都不舍得让钟开阳感受到痛苦,所以她只剩下一个选择。

      他不该在那个时候回来,他不该碰见师兄。
      如果那天他没有回来,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一切,可能师兄会一直待在房里,不会出来咬人,师兄不咬人,她就不必承受这样的痛苦。
      可不管他再后悔,都无法阻止幻境的推进。
      也无法阻止女孩拔出腰间纤细的软剑。

      他似感受到一阵剑风,同时一道冷光拂过湛如月的眼皮,令他生出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似听见了重物倒塌的声音,那道一直停不下来的嘶哑吼叫也随之消失了。
      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湛如月才睁开眼睛。
      女孩就在不远处,她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具无头尸体。
      而她的膝上,放着沾满血的头颅。
      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外面的人等了许久,始终都等不到里面的一点动静,等又过了一个时辰,门外的人渐渐慌了,开始拍打房门,不停地叫着她。

      而门内的女孩却像是感受不到门外的动静,她专注地盯着哥哥的脸,掏出手帕开始一点一点擦净哥哥脸上的血,就像她在虚凡山寻到他的那一天一样。
      仔细擦净后,她又捡起丢在一旁的软剑,再次认真地把软剑上面的血抹干净。做完这些后,她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但又很快消失,变得冰冷无情。
      湛如月看着她接下来的动作,整颗心都似要跳出来一般,急急地奔过去,可不管他怎么拦,他的身体都会直接漏空穿过,根本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软剑微侧,倾出冰冷寒光,湛如月想要握住它,却只能看着流光穿过他的手指。
      冰冷剑光,横在了女孩脖颈上。
      湛如月脸色惨白,恨不得立刻去死。
      要他做什么都好,只要流光的剑刃能离她远点。

      就在湛如月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是四年前,在门外紧张得开始呼喊的自己。

      “师姐!!”
      “师姐!!”
      少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针一般轻刺在女孩心上。
      女孩低下头,静静看着膝上俊秀的青年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那抹寒光终于慢慢离开了女孩的脖颈。

      湛如月还未来得及放松,剧烈的情绪起伏吸引了蚀灵蛊的注意,滔天的灼热和刺骨疼痛一起出现,直接从心口开始蔓延,整个身体都似燃着一把火。
      喉口涌起铁锈味时,湛如月还在想原来魂体也能吐血。
      事实证明,不仅可以吐,还能吐得撕心裂肺。
      湛如月的血似乎吐不尽一样,他不停呕着,茫然地看着自己口里不停涌出来的鲜血,肚子里像是有一把锯齿,在锯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想要剖开肚子看看里面怎么了。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喉间涌出,湛如月失去意识前,视线依然控制不住地望向远处正在往门的方向走的女孩。
      他看见她打开了门。
      湛如月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她的声音。
      她不知对着谁说话,声音很沉,完全就是嘶哑,“我需要一些针线。”

      青年突然开始不停地咳血,虚凡君盯着青年脸色,表情越来越难看。
      他的身体无法同时承受幻境和蚀灵蛊,再继续下去,恐怕就不用赶在亥时之前把钟摇光带回来了。
      因为他会死得比钟摇光还快。
      虚凡君再等不得,直接摇响了铜铃。
      这是第二声,虚凡君希望他能挺到第三声铜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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