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匿名来信》比安

4、第三封信

　　从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刚才做了梦。

　　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以为还在大学自习室，环视了一圈屋子后，才想起来这是余一航的家。

　　我揉了揉脑袋，习惯性地去开灯，灯泡没反应，才反应过来家里没电。

　　摸黑在抽屉里找到蜡烛，火柴一擦，拢着微弱的火苗点亮。

　　最近的觉特别多，开绵是我的第二故乡，大概近乡情怯，想起大学的时候也越来越来多，那些我们俩的陈年旧事，让我突然无比渴望见到余一航。

　　我打开手机，照常浏览新闻，刚好看到余一航给我回的消息。

　　【淼淼，飞机即将返航，我很快回去，想你。】

　　不必我特地提醒，每次结束任务后，余一航都会给我报平安。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和他言语之外的默契。
　　我常常觉得，遇见余一航，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拉开窗帘，阳光明亮，伸个懒腰，我打算去楼下早餐店买早餐。

　　大学那会儿，周六日，我偶尔会陪他一起回开绵市的家。

　　我爱睡懒觉，余一航爱早起，在家的时候，他六点起，去楼下跑步，然后买早饭，回家再分装在碗里，最后去卧室喊我起床，“许三水，起床，早餐已经被我吃光了。”

　　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别称，每次起床他偏这这么叫，我也是个傻的，每次都上当，蹬开被子不许他喊，然后迅速光着脚跑去餐厅。

　　两碗香油扑鼻的小馄饨，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完完整整地搁在桌子上。
　　又被骗了。

　　我气冲冲地回头找他算账，却见余一航环抱着手臂，靠在门框边，宽阔的肩背霸占着整张门，手里还勾着一双拖鞋，像小朋友恶作剧得逞，乐不可支地朝我笑。

　　象征性地锤他两下，他蹲下帮我穿拖鞋，末了，直起身子，在我的额头敲了一下，“每次都忘记穿鞋。”

　　我不服气，“让你每次都骗我。”

　　他笑：“谁让某人每次都上当。”
　　.......

　　想到这，我哑然失笑。
　　到底是谁幼稚啊。

　　拉开门，又有一封信别在门把手上，相较于前两次的一头雾水，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镇定地应对信上的内容。

　　无论再写点什么，我都可以不足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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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一航：

　　展信佳，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和她非常幸福。前几天我回开大看了看，有空的话，你也回去看看吧，如果能去附近的花林街25号，就更好了，我在那里寄存了一样东西。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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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楼盘外的店里，刚解决完早餐。

　　老样子，小馄饨和小笼包，不知道是不是我变得太挑剔，总觉得没有以前好吃，明明是同一家。

　　转念又想，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味道不一样很正常。

　　我将信折进随身的手提包中，突然觉得，好像是该去开大看看了。

　　刚起身，店里的老板娘放下擦桌子的抹布，靠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试探道：“我看你好面熟哦，你认不认识余一航？”

　　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板娘，有些意外，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我。

　　印象中，她还没有如此衰老，或许是生意忙，太耗费心力，让人失了往日光彩。

　　认出我后，老板娘开心得皱纹更深，拉着我叙旧：“小余好久没来啦，以前很照顾我们生意的哦，那个时候每天早上还来帮你买早餐，后来他去哪里啦？”

　　“我们搬到江州市了，我这次来帮他拿点东西，他有事，所以没回来。”

　　老板娘满脸失望，惋惜地摇摇头，过了会儿，又想到什么，她笑着握住我的手：“你们早就结婚了吧，下次记得一起回来噢，我亲手给你们包馄饨。”

　　“好，下次我们一定一起回来。”我答应，想着余一航要是也在就好了，这里有这么多人还认识他，他一定很开心。

　　通往开大的路很多，今天阳光很好，我打算乘公交车过去，想多看看开绵市。

　　以前大学的时候，我整天泡在图书馆，从来没好好看这座城市，也从来没真正融入这座城市，我很孤单，一直想逃离这里。

　　后来认识了余一航，他喜欢四处游荡，热爱生活，每逢周末或者假期，他一下课就跑来图书馆找我，然后苦口婆心劝我逛一逛，说大学就四年，再不好好享受，后悔一辈子，说已经学了那么久，不差这一会儿。

　　我总骂他是我学习道路上的绊脚石，有时候甚至开他玩笑，说是不是有人花钱雇他干扰我学习，好让我拿不到奖学金，他举手投降，直呼冤枉。

　　我知道，他只是怕我太寂寞。

　　余一航喜欢骑辆小电驴，带我去花林街的夜市，说这样才有烟火气。

　　花林街灯火通明，他在地摊上相中喜欢的小玩意儿，死皮赖脸地和黑心摊主搞价，窝在矮桌边撸串喝啤酒，风中飘过烧烤的孜然味，也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大妈们跳广场舞，翘着脚打节拍，有时候他甚至幼稚地和小学生斗嘴，还总吵不赢。

　　走进烟火人间，我对开绵市逐渐熟悉起来，尽管从来没放弃过离开这里的念头。

　　结束灯红酒绿的夜生活，我很喜欢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他载我，夜色中驰骋寂静马路，看黄昏，看绿树，看光影，我们一起吹着晚风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那时我想，要不就这样吧，一直这样下去吧，这样也挺好。像电影里所有庸俗的情侣那样。
　　…….

　　公交车的终点站在开大，郊区，驶近终点站，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司机开了后门，我扶着把手下去。

　　顺着人行道走了两百米，入目是石碑上刻着的楷体大字——开绵大学，金碧辉煌的校门，如同金色的青春，一时间，恍若隔世。

　　-

　　那次电影路演结束后，托余一航的福，路上遇到自习室的同学，他们会开心地和我打招呼，有些公共课，会有人喊我一起去。
　　久而久之，我交了几位聊得来的朋友。

　　而在那之后没几天，我就和余一航在一起了。

　　说来也挺好笑，在一起以后，我才发现，我和余一航挺多不一样的。

　　我喜欢绝对安静，他喜欢相对热闹。我对辣深痛恶绝，他无辣不欢。他唱歌很好听，我唱歌不要钱要命。他运动天赋极高，而我是运动白痴，八百米跑倒数的那种。

　　有一次，忘记什么原因，我和他大吵一架，是迄今为止吵得最凶的一次，我一气之下拉黑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那天，天公不作美，乌云压在天边，积出一圈朦胧水雾，尘土潮湿。

　　宿舍的阳台正对着田径场，雷声滚滚，室友去外面收衣服，我在床上午休，突然听到一阵聒耳的声音，室长进来，忙把我推醒，让我出去看看。

　　我一头雾水，随她去了阳台。

　　“你看那！”
　　顺着她的手指，我朝运动场看过去。

　　铁丝网围着的绿色田径场，空空荡荡，红跑道上的黑色影子分外突兀。

　　我心里有事，随意瞥了一眼，没放在心上：“怎么了，这人谁啊。”

　　室长无语地拉着我，往前迈了一步，紧紧贴住栏杆，她指着远处的那道身影：“你看那人像不像余一航。”
　　她的力气很大，把我迷迷瞪瞪的神志掐走。

　　大雨在话音刚落的后一秒铺天盖地砸下来，雨雾蒙住视线，运动场上，黑色的点还在飞快地疾跑，步伐，速度，身姿。

　　我眯眼看了看，看清人影的瞬间，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真的是余一航。

　　他疯了吗！几乎是刚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脑细胞迅速回笼，昨天的争吵如何收场我没有印象，只记得最后我说：“有本事你绕运动场跑二十圈啊”。

　　开大的运动场一圈四百米，二十圈是八公里，我知道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

　　“别管他，想跑就让他跑，我们回去。”我把阳台上看热闹的室友挨个推回去，顺手关上门，不经意间往外一瞥，惹眼的黑点仍不知疲倦地飞跑。

　　“哗”地一声，我利落地拉上厚重的窗帘。

　　宿舍顿时陷入昏暗，伴随窗外的淅淅沥沥雨声，更显幽静。

　　室友们惊呆了，从未见过我闹脾气的模样，她们互相挤眉弄眼，打口语问怎么了。
　　气氛一度很紧张。

　　我勉强缓和了脸色，朝她们笑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轻快：“没事儿，我们打赌闹着玩呢，这种天气正适合睡大觉，快快快！关灯睡觉！”

　　言毕，不管她们信不信，也不管她们如何议论，我率先攀着床梯，钻进被窝。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我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闭着眼，到处摸索着手机。

　　指尖感受到一阵阵的颤动，我捞起，还没看清来电显示就点了接通。

　　风风火火的喧叫灌进耳朵，吵得我把手机拿远，但炮仗一样的大嗓门，依旧清晰地刺穿了声波。

　　“许淼，快来医务室，晚来一步就给余一航收尸吧！”

　　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我撩开床帘准备下床，却莫名其妙地怔在原地。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是突然愣在那里，好像在梦里的过去，还是某个时空，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秒，或许是一分钟，室友注意到，问我愣着干什么。

　　我一个激灵，从漫无目的的幻想中挣脱，说没什么，然后抓起伞匆匆下楼。

　　大雨如注，雨斜斜地在伞面上砸出水花，顺着伞骨流下瀑布。

　　学校的道路蔓延成河，深至脚腕，我走上马路沿，像鸭子一样，艰难地浮水。

　　我才不是关心他，我只是出于同学情谊，去看看他的死活。
　　一路上，我暗示自己。

　　开绵市百年难遇的暴雨，雨伞徒劳无功，浑身上下都湿透，就这样，湿哒哒的，一身狼狈的我，到了医务室二楼。

　　余一航躺在白色病床上，手背上刺着针管，唇色发紫发白，双眼紧闭，眉头深深皱着，看得人好想抚平它。

　　我把伞靠在墙边，叹口气，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心疼他。

　　窗外的雨还没停，日色已近傍晚，天际昏昏暗暗，云层堆叠，雨停不下来。

　　往床边走的时候，不小心绊倒了中央乱摆的凳子，砸在地上，发出轰然声响。

　　我吓了一跳，慌张把凳子扶起，发现余一航已经醒了，他双眼迷离，显然正懵着。

　　“你怎么来了。”余一航开口说，声音又干又涩。

　　“看来是不欢迎我，那我走了。”我跨下脸，掉头就走。

　　“我没那个意思。”
　　他连忙解释，起身掀开被子，拔掉输液针头，撑手下床。

　　听见忍痛的吸气声，我长舒一口气，转身过去，将余一航按回床上，把他裹成一个臃肿的蚕蛹，咬着牙说：“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他突然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还能笑，看来没死。”帮他掖了掖被子，我直起腰，还不忘生气，“那我走了。”

　　走不动。

　　余一航死死地锢着我的手腕，手背的筋突起，指节的骨头坚硬而牢固，他很少这样强势，看得我右眼皮直跳。

　　他用了点力，把我拽到病床前的凳子上，我刚要质问他。

　　余一航眼神一转，很快收敛了刚才的硬气，像只大狗，眨着黑汪汪的大眼睛，突然可怜起来：“淼淼，二十圈我跑完了，说话算话。”

　　“我说什么了？”我撇过头，“我可不记得。”

　　余一航没搭话，双手托住我的脸，转过来，逼我和他对视，那双黑曜般的眼珠锁着我，不回避的坚持，加上恰到好处的示弱，我差一点破功。

　　这个男人太懂怎么讨我欢心了，我拼命按下想要翘起来的唇角。

　　就算心再冷，可表情已经出卖了我，看我有所松动，他更来劲。

　　“我都不知道会昏倒，要不是室友来找我，可能我就在雨里冷死了.......”

　　说到这，余一航忽然松开我的手，往窗外瞧了瞧，不再挽留我，反而开始逞能：“雨好像小了，要不你快回去吧，惹你生气，我活该生病，唉，发烧烧死我算了。”

　　“…….”

　　那天我到底有没有原谅他，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好像在雨夜中疯狂地亲吻，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命运在大三那年夏天发生转折。

　　有一天，余一航突然和我说，他报名了大学生入伍，想问问我的想法。

　　“可以啊。”我这样回复他，心里有隐隐的说不上来的忧虑。

　　也是那天，他问我的梦想，我说我没什么梦想。

　　当初高考完报志愿，选专业都是随便选的，听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所以选了生物，来大学的前两年还有无限幻想，到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知道了它是天坑，渐渐地，就没那么热爱。

　　我是普通家庭的孩子，没有天赋，没有优越的条件，个人能里又没那么突出，交际能力也很普通，只不过是上学努力学习，才考了开大。

　　我说话的时候，余一航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琢磨事情的时候，喜欢用手撑额，中指摩挲着眉尾。

　　那也是他第一次聊起他的家庭，说他的父母在十几年前那场地震中丧命，他被压在钢板下两天两夜，是解放军救了他，他说他有一个军人的梦想。

　　其实我早有所怀疑，为什么聊天中余一航从来不提他的父母，也从来没有给父母打过电话。对家事袒露需要勇气，他露出一点就足够了。

　　时间越来越快，大四那年，只差一名，我和保研擦肩而过。

　　此时的余一航顺利通过几轮体检，被分去了空军基地，在部队里过着水生火热的生活。

　　而我在颓了一周后，收拾好心情，买了考研的书，一头扎进书堆里，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冬天，复习进入白热化阶段，有时候做不出来题，我总是习惯性地抠手指，皮肤又干到开裂，被余一航知道了，他寄了一堆药膏。

　　我没什么天赋，获得的一切全靠努力，要拼尽所有，才换得普通的生活。
　　除了余一航，他像上天奖励我的努力，送给我的礼物。

　　两地分隔，即便我们都在最苦的日子里，都没有提出过要分开这种话。

　　后来我成功拿到硕士学位，回到江州市，入职母校行知中学，成为一名生物老师。

　　余一航由于表现优秀，偶然一次机会立了战功，后来直接转入军校，层层选拔后，终于成为一名飞行员。

　　有一次他打电话来，确认我的身份证号码，我问他干嘛。

　　余一航说：“打恋爱报告。”

　　我隔空惊呼，有一种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的感觉，板上钉钉，好不真实。

　　余一航又说：“不能反悔了啊。”

　　“好啊。”
　　我笑了笑，声音隐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