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沈兮和

35、第三十五章

　　梅蔺回来了。
　　他从京城活着回来，回到了曾经熟悉无比的寻章书院。
　　然而，这个时候的梅蔺已经迥异于从前。
　　没人能够认出这是十佳才子梅蔺，沿路行来，所有人都将他当做乞丐。
　　他太瘦了，瘦得脱了像，像行走的骷髅架子，看一眼就令人心惊胆战。手脚也没有完全康复，靠一根木棍当拐杖，支撑起全身重量，走动时双腿抽搐扭曲，怪异又可笑。
　　有几个顽童本来正在街角踢石子，见了梅蔺，如同得到新鲜玩具一般，拍着巴掌追过来，嬉笑着说道：“臭乞丐，脏兮兮，快走远，莫家去……”
　　他们追着闹着，乐此不疲地拿石子砸梅蔺。
　　他们不认得梅蔺，梅蔺却认得他们，其中一个孩子是梅蔺在寻章书院中某位同窗的弟弟，以前还被他哥哥带着找梅蔺玩过。
　　彼时，那小男孩主动靠近，眼巴巴地想要亲近梅蔺，还缩在他哥哥身后自以为小声地说道：“哥哥，他好好看，我长大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哥哥大为窘迫：“你长大之后自然是像爹娘，喏，就跟现在的哥哥一样。”
　　男孩嫌弃：“才不要！你好丑，我要像这个哥哥一样，又高又漂亮……”
　　童言无忌，惹笑多少青衫学子。
　　梅蔺踉跄着朝前迈步，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好似即将摔倒，但每一步都坚持了下来。
　　束发的布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掉了，头发乱糟糟地披散下来，将梅蔺伤痕遍布，满是黑紫之气的脸半遮半掩，让人看不真切，下巴处密密麻麻的胡茬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认真清理了。
　　如此潦倒落魄，即便是亲友相逢，也是对面不相识吧。
　　梅蔺平静地往寻章书院走去，虽在清平县镇生活了几年，但他性情寡淡，很少外出参加宴饮聚会，又因容貌过盛，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喜现身于人前，得了空还要去抄书、采药、做帮工，自然没有多少人见过他。
　　此一番从云端坠落，面目全非，没有人能够认出来，才是情理之中。
　　梅蔺索性也就选择隐瞒身份，坦然在他人驱逐追赶的动作，以及嫌恶鄙视的目光中，缓缓走过。
　　终于来到寻章书院。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梅蔺站在粉墙黛瓦之前，驻足片刻，一瞬间内心风起云涌，思绪如潮，原以为这一去能够接回二丫，兄妹团聚，以后他再辛苦些，勤做工，苦读书，他有足够的信心，认定自己绝对能够上榜，等到乡试结束，中了举人，一切就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然而，现实比他所预想的残酷太多太多……
　　二丫被人凌|辱虐|杀，死时衣不蔽体，丢弃在荒山野岭之中，至今未曾寻回尸骨，而他四肢俱残，就算有齐无药妙手回春，也难以完全恢复如初，终身都会与时不时发作的后遗症相伴，在阴雨天忍受深入骨髓的疼痛……
　　梅蔺活着。
　　却也已经死了。
　　重新站在寻章书院的梅蔺，即便还会习惯性地朝着雕刻在墙上的圣人言论颔首致意，但他心里，一个字都不信。
　　从深渊炼狱中爬回来的梅蔺，满心满眼只有复仇二字。
　　夜色深沉，伸手不见五指。
　　梅蔺避开他人，绕到书院后面，推开一扇不起眼的角门，朝着他的寝房走去。
　　寝房里点着灯，人影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光线明灭。
　　是魏朗？
　　那正好，自己正有话要同他说。
　　手刚搭在门板上，忽然听得里面传来对话声，有女孩子嗓音发颤，带着哭腔问道：“阿朗……魏郎，你，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
　　是卖花女阿杏。
　　一阵让人尴尬不安的沉默。
　　阿杏意识到什么，她开始哭起来，那声音又悲切又凄楚，断断续续地问道：“你说过对我一见倾心，非卿不娶，你说过的……”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都变了……”
　　“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郎君，你告诉我，我都改。”
　　“你理理我，郎君，求求你了，别对我这么残忍……”
　　哭声越来越大，再哭下去就要惊动隔着一条鹅卵石小路的另一间寝房了。
　　“好了。”魏朗还是那副温温柔柔，体贴入微的做派，仿佛根本不清楚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有多冷酷无情。
　　“好阿杏，你知道以我们魏氏门第身家，最讲究门当户对，是绝对不可能娶一个街边卖花女进门的，别痴人说梦了。”
　　“可是，可是……”阿杏着急，她走过去抓着魏朗双手，颊边泪如雨下，“是你要了我的身子，是你亲口允诺八抬大轿迎我做正妻，你还说出身不重要，只要两情相悦，你愿意为了我对抗父母……”
　　“够了！”
　　魏朗不耐烦：“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我索性就把话再说直白点，你长得也就这样，姿色平平，手上脚上全是老茧，我们家三等丫鬟的身子都比你白净！还有啊，你看看你粗陋愚笨，大字都不认识几个，何德何能配嫁给我？咱们俩不过是逢场作戏，露水姻缘，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阿杏如遭雷击，双眼发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又凭什么这么说我……”
　　啧，真无趣。
　　魏朗挥手：“我累了，你走吧，以后别来找我。”
　　阿杏虚飘飘地走过去，望着男人凉薄背影，不死心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腹中已经有了你的亲生骨肉，你打算怎么办。”
　　又是这一套？
　　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魏朗抬手解衣扣：“你以为我这么多年白在风月场上混的？孩子到底有没有且不说，就算真有了，谁能证明是我的，一个整天走街串巷动不动就往深山野林里钻的女人，谈何检点？有什么清誉？”
　　“啊，啊……”
　　阿杏痛苦地小声吼叫，她拿帕子捂住嘴，死死捣住即将出口的卑微祈求。
　　不可以，不可以这么下贱，不可以再跪在他脚底摇尾乞怜。
　　“你要愿意，几幅打胎药的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要是不愿意，生下来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别抱到我面前，我们魏家也绝不会为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掏一个子儿！”
　　好陌生，好可怕。
　　曾经耳鬓厮磨，情意缠绵的魏郎，到底去了哪里？
　　阿杏轻轻抚摸小腹，隔着血肉，似乎还能感受到怀中孩子的委屈，被亲生父亲这般诋毁厌弃，该有多么难过？
　　你可以轻贱我，为什么还要轻贱我的孩子？
　　长久的静默让阿杏一点点冷静下来，身形单薄的少女终于不在发抖，蒲柳般柔韧的躯体极缓极慢地站直。
　　她眼含热泪，轻不可闻地说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魏郎，你当真要抛弃我们娘俩吗？”
　　魏郎头也不回，径自端起茶水喝了几口：“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大不了以后我给你介绍几个富贵公子哥儿。你们这种寒门小户家的女孩我见多了，看似单纯无辜，其实一肚子算计，想母凭子贵是吧？趁早死了这条心，好好陪公子哥儿们耍弄，对方开心了随便赏你点什么，不比天天抛头露面卖花强？”
　　女孩哭着叹息：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什么？”魏朗不解其意，他隐约察觉到氛围怪异，正要转身将阿杏赶出去，脖子里忽然套上一根青绿色腰带。
　　腰带缠了两圈，猛然绷紧。
　　魏朗大惊失色，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决绝，将人逼很了，他挥舞着手臂想要去抓阿杏，喉头咕咕滚动：“阿，阿杏，不要……”
　　女孩就势一扑，将人磕到床榻边侧，葱绿色绣花鞋踩在床铺上，双手一勒，狠狠用力：“看到这双绣花鞋了吗？一两银子买的，就为了跟你见面。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魏朗虽是男人，但他一个富家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浑身没有几两力气，很容易就被制住，他翻不过身去，双手胡乱挣着脖间腰带。
　　“求你，求求你，别……”
　　阿杏不为所动，斑驳泪痕一点点风干：“我也这么求过你，但凡你还有一丝良知，还顾念一丝旧情，你就不该这么侮辱我，侮辱你亲生骨肉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
　　魏朗真的开始害怕了，窒息感袭来，死亡的阴影牢牢将人笼罩，他知道身后女孩是铁了心置自己于死地，任何求情都动摇不了她的决心。
　　他试图大声呼叫：“救命，谁来救救我，救命……”
　　青绿色腰带越收越紧。
　　阿杏眉眼平静冷冷垂眸：“你说我满手满脚都是老茧，那你知不知道这些老茧都是怎么来的？去山里采花的时候，我经常要把自己拴在树上，偶尔脚下一滑跌了下去，就要靠着双手双脚抓着绳子一步步爬上来。”
　　“你第一次钻我家狗洞时，我就说了，要么一心一意认真对我，要么埋在后山做花泥，你当时可是满口答应了的。”
　　“嗬嗬，求……”
　　魏朗双目暴突，面色涨红，五感潮水般退去，唯有脖颈间毒蛇般死死箍着的腰带，带来难以忽视的剧痛。
　　在彻底昏死过去之前，魏朗听到女孩语调冷淡悲凉地幽幽道：
　　“你放心睡吧，魏郎，我知道后山哪里可以埋死人，我一定一定给你找一处花儿最多最漂亮的地方，保管谁都发现不了……”

作者有话说

　　突然觉得阿杏好飒好可爱，呜啊亲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