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沈兮和

44、第四十四章

　　一辆精致又低调的青绸马车内，梅蔺安安静静地坐在软垫上，旁边的顾老夫人以为他是太紧张，就拍了拍梅蔺的手：“好孩子，你别怕，你娘她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梅蔺微笑，他当然不会怕，即便是鹤长松几兄弟也不过如此，虽然偶尔让人头疼，也顺顺利利地应对下来了，何况是一个神智失常，疯疯癫癫的女人？
　　不多时，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玉带山其中一座峰头，只见苍苍松柏，丛丛翠竹，相互掩映，依据地势建着一座面积颇为广阔的道观，门头匾额上书写着“清虚观”三字。
　　守门的小女童前去通禀，满头华发的观主手持拂尘，亲自走来迎接：“无量天尊，清静散人正在房间里坐早课，几位贵客请随我来。”
　　顾老夫人颔首，一边领着梅蔺往里走，一边不放心地问道：“我女儿……清静散人最近可曾清醒安定，每日睡几个时辰？饭食用得是否香甜？”
　　女观主道：“老夫人安心，清静散人虔心问道，自有天尊庇佑，她近来安静不少，焚着甜梦香能一夜睡到天明，不再梦魇惊悸。”
　　“那就好。”
　　到了一处僻静卧房，顾老夫人冷冷地对鹤长松道：“你站在外面等着，不要靠近这里。”
　　来都来了，鹤长松自然不死心：“老夫人，您刚才也听到了，清静散人她近来没有再犯病，我想……见一见她。”
　　顾老夫人：“滚。”
　　梅蔺暗中观察道观格局，又将顾老夫人和鹤长松之间古怪氛围尽收眼底，适时插|入劝说：“外祖母，父亲，清虚观毕竟是清修之地，我们不要在这里喧哗，何况，那位清静散人就在房内，倘或被她听到了，必然要伤心难过。”
　　这一路上顾老夫人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鹤长松早就忍耐够了，几次三番欲同她翻脸，又因当着儿子梅蔺的面，有所顾忌，想着那人就在这里，等到病症好了之后，多的是机会接近，暂且退让一步又能如何。
　　他冷哼出声，撩起衣袍下摆，快步走远了几步。
　　女观主敲了两下房门：“清静散人，有客人来探访你。”里面那人不言不语，没有回应，女观主早就习以为常，说了声失礼，径自推开房门。
　　一阵渺渺幽香飘散出来。
　　烟雾朦胧之中，挂在墙上的玉清元始天尊画像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描绘得栩栩如生，清冷又悲悯。
　　待香烟散去，梅蔺看到一抹单薄消瘦的背影，对方穿着浅黄褐色衣裙，头戴宝冠，冠象莲花，四面两叶，缀以黑纱，霞帔云发，山水袖帔，白鹤纹饰，俱是道家女冠装扮。
　　那人跪坐在草席之上，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对梅蔺等人的到来全无察觉，只一心一意地修炼。
　　“我的儿……”
　　顾老夫人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老泪纵横。女观主不便再作陪，借口还有琐事在身，十分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孩子你过来，她，她就是你的母亲……”
　　梅蔺有意让自己双眼微红，神情踌躇，搀扶着顾老夫人往室内走去。
　　来到近前，才看到那位清静散人肌肤苍白，欺霜赛雪，微微闭合着眼帘，垂首不语，其绿鬓朱唇，妍姿丽色，真与虞九歌也不遑多让。只是因上了些年纪，眉梢眼角略有些风霜之色，而这非但丝毫无损她的美貌，反倒多了些岁月积淀下来的成熟风韵。
　　这女冠默默独坐，真如一尊白玉雕像，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纵然面对亲生母亲顾老夫人一迭声呼唤，也置若罔闻，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顾老夫人对梅蔺道：“跪下，给你母亲磕几个头。”又不死心地清静散人道：“囡囡，你会认得他的是不是？”
　　梅蔺红着眼眶跪下，干脆利落地向那人磕头：“母亲，孩儿……孩儿回家了，孩儿给您请安，您看一看我啊，母亲？”
　　言语戚戚然，如幼兽孺慕生母，直听得顾老夫人再度哭了起来，“囡囡，你怎么这么狠心，你不要亲生母亲也就算了，难道连失散二十年，平生只抱过一回的亲生儿子，现在也要抛弃了吗？”
　　梅蔺磕头不止，磕得额头都红了，沁出殷殷血丝。
　　“儿子，失散……”
　　清静散人终于动了，嘴唇嗫嚅几下，轻不可闻地出声。
　　梅蔺道：“是我啊，母亲，您看一看我。”
　　“假的，都是假的……”
　　那双失了神采的明媚凤眸中，死寂沉沉，麻木如枯井无波，宛如自说自话般呢喃：“你们又要来骗我，假的，我的孩子，没有，他没有回来……”
　　顾老夫人心头大痛：“囡囡，娘的囡囡，娘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你看他一眼，你看他一眼就知道了。”
　　“不！”
　　清静散人勃然变色，语调又急又快地说道：“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恨你们，都滚开，不要过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
　　说到这里，清静散人神色癫狂，眼珠滚动，双手在虚空之中胡乱摆动挣扎，满脸惊惧的神经质，甚至抱头嘶喊，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叫声。
　　“啊——”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脑海里有什么极度可怕的画面呼之欲出，如同附骨之疽，怎么都摆脱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眼看着清静散人情绪失控，捂着太阳穴一个劲地喊疼，脸上更是冷汗涔涔，几度想要站起来冲出门去，逃避一切。
　　顾老夫人连忙惊呼道：“梅蔺，拦住你母亲！”
　　不等顾老夫人吩咐，梅蔺已经眼疾手快地赶了过去，堪堪挡住清静散人去路，半搀半抱地将她带回草席上，柔声细语道：“别怕，您别怕母亲，我们不会伤害您的，坐下来喝一杯茶好吗？”
　　清静散人惨呼：“不，不要碰我，放开我……”她吓得神魂失守，不知如何是好，竟像一个小孩子一般，张开嘴巴狠狠咬在梅蔺手腕上。
　　这一口咬得又狠又快，用足了全部力气，清静散人眼神僵直，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要让所有试图触碰自己的人，付出鲜血代价。
　　口齿间真的尝到血腥味，活活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这一点疼痛，比起断手断脚，亲人离世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梅蔺连眉头没有皱一下，他轻轻拍着清静散人的肩膀，极尽温柔恭谨地安慰她：“不会有人伤害您的，我保证。”
　　他的神情举止是那么亲切和气，好似没有任何一点点攻击性，仿若一位温柔如水的母亲正在哄劝年幼顽劣的孩子。
　　这一刻，母子俩人承担的责任，神奇地调换了。
　　“你，你不疼吗？”清静散人慢慢安静下来，她终于松开口，好奇地问道，眉眼间天真懵懂。
　　她将方才发生的事全都忘记了，恍惚之中，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待字闺中，名满上京的顾氏千金，在某一年的夏日，陪着母亲前来清虚观打醮。
　　梅蔺笑：“别担心，一点也不头疼。”
　　清静散人咯咯笑开：“这么大的伤口都不知道喊疼，你难道是个傻子吗？”笑完之后又不好意思地捂着嘴角，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好了好了，我说错话了，不该笑话你这个傻子，你过来，我给你上药。”
　　“奇怪，清虚观的客房怎么变样了，我原来不是住这一间啊，肯定又是清明那个小道姑搞的鬼……”
　　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提着裙摆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翻箱倒柜地寻找纱布和伤药。
　　顾老夫人目光慈爱地看向她，在回忆中久久不能自拔，“你母亲年轻时最是嘴硬心软了，经常捡回一些受伤的小动物，躲在房间里偷偷研究怎么治疗，那时候还有人说她在医家学问上颇有天赋，想收她为徒，我心疼女儿，不忍教你母亲吃这份苦……”
　　梅蔺认认真真地听着，他与二丫自小没了母亲，从来没有体会过来自母亲的呵护关怀，就连与其他和蔼的女性长辈相处，都是一种奢望。
　　母亲，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啊，找到了！”
　　清静散人一声欢呼，抱着药匣子跑了过来，示意梅蔺坐下，然后熟门熟路地在伤口处撒上药粉，再用纱布一圈圈裹住，最后包扎成蝴蝶结状。
　　从头到尾，梅蔺都表现得十分配合。
　　“你叫什么名字？”
　　“梅蔺。”
　　“真好听。”
　　“谢谢。”
　　“好了。”
　　清静散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还细心地叮嘱了一句：“切记不要让伤口碰到水哦。”她抱着匣子往回走，忽然顿住了脚步，匣子跌落在地，大大小小的药瓶咕噜噜滚了出来。
　　清静散人凤眸之中渐渐有水雾弥漫，她踉跄着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梅蔺几乎不忍心再欺骗这个可怜的女人，哪怕对方心智迷失，言行无常，但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母亲”这个身份，出现在梅蔺生命中的人。
　　即便梅蔺比谁都清楚，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