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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二重杀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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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喀尔巴阡山脉横贯了罗马利亚,苍秀深绿的山峰延展至塞尔维亚境内。
在两国相交的山群下,坐落着一座建于中世纪的修道院,它门外所立的石碑来自十二世纪的爱尔兰,上面雕刻着一个分开双腿的女巫。
一群人站在石碑前,山崖上的风肆意刮着,把他们的衣领头发吹的鼓动翻飞。
直升机降落在停机坪,螺旋桨掀起的气流让地面的浅草如涟漪般荡开。
机舱内,伦珠将手搭上他的手臂。
齐照不明所以。
伦珠指自己的面具,“我看不见。”
齐照:“你可以摘了。”
伦珠摇头道:“不可以,他们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也从不随随便便见人。”
齐照摁下想杀人的强烈意愿,先下去,再搭手扶对方落地。
伦珠细软的金发在风里飘扬,迎接他们的人恭顺地垂着头,如同等待神明恩赐的子民。
修道院的执事是一名脸庞苍白的混血,异常消瘦。
又是混血,齐照猜伦珠是不是对混血有点特殊的癖好。
“不是哦,混血夹在两个种族之间,难以融入任何一方,缺乏信仰,而我能弥补他们的心灵空缺。”伦珠微声道。
齐照却不忌讳旁人,问:“你能听懂每一个人的心声?”
“不是每个人,但能听见你的。”
颈项戴着宗主教十字的混血男人向伦珠行了一礼,他精通中文,看一眼齐照,对伦珠道:“你的新玩具?”
伦珠表现得很爱惜,挽住齐照的胳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
“祝你入学愉快。”瘦得双颊凹陷的男人说。
齐照撇开眼,没理睬。
修道院的内部昏暗阴凉,没有圣像和彩色玻璃窗,它在丧失宗教性质后变成了纯功能作用的场所,堆放着一块又一块被从原建筑上切割下来的石板。
粗略一数,数量过百。
每块石板上雕刻的都是裸露的女人,有的像大地之母,有的像森林女巫,还有的像异教女神;并且风格各异,大约出自不同地区的工匠。而看风化程度,最年轻的一块也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
伦珠炫耀道:“这些是我多年来的收藏。”
齐照:“你的收藏不少吧?为什么要收集它们?”
“它们代表着生命的诞生。”伦珠说,“我认为,只有孕育新生命算得上创造,而所有的艺术和科学,都只是对创造的拙劣模仿。”
教堂的拱顶很高,石梁上悬吊着一具具棺椁,像浮空的飞船,高高低低地排列在静止的空间里。
“那些又是什么?”
“是死亡。”
“里面有死人?”
“有一些,你想看看吗?”
齐照不想看,问:“有何意义?”
伦珠:“私人藏品罢了,像你说的,我的收藏不少。”
他们穿过教堂来到修道院的中庭,绿茵茵的草坪种了一棵苹果树,枝头挂满青涩的果子。
两侧的回廊笔直幽静,四个角落立着和大门外相似图腾的石碑,离他最近的那一块上,女人的形象肖似美杜莎,蛇形的蓬松卷发占据了整面石头。
与教堂分居两端,隔着庭院对望的是一栋四层楼高的城堡。
齐照不懂建筑,但他知道修道院是教堂,用于祈祷做礼拜,住的是神;城堡是宅邸,住的是人,这两种房子怎么会建成一体?在国内也没见过把道观和民宅修在一个院子里的。
会读心术的伦珠为他解惑道:“忘了说,那座修道院也是我的收藏,我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才把它从海边的悬崖上挪到这里,但它原有的两座钟塔我不喜欢。”
移动一座如此庞大的建筑,听起来像无稽之谈,但齐照现在连天方夜谭也能平静接受了。
城堡三楼的窗口站了一些人,穿着差不多的衣服,正在观望这边。
“那些是什么人?”
“和你一样的孩子们。”
齐照也看着他们,他期盼着在里面找到封卿和江奈的身影,然而只是徒劳。
伦珠跟他以外的人沟通用德语,与掌院执事说过话,切换回他听得懂的语言道:“我知道,不让你去见你的朋友,你会不开心,所以我亲自带你来。他们两个就在里面,你要去的话,得先换身衣服。”
“我还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伦珠抬起脸,圆眼笑脸的面具对着他,“无论去或不去,你都改变不了什么。但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我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你。当你感到无助绝望的时候,把这颗珠子给任意一个戴面具的人,他们会带你找到我。”
伦珠摊开掌心,那里躺着一颗浑圆的金珠。
齐照没有接。
“我完全相信,你做好了跟你的朋友们共患难的准备。”伦珠把金珠强行塞到他的手心,“可人的想法是会变的,等你真正需要的那天再用吧。”
齐照:“为什么是我?”
伦珠在圆孔中眨了眨眼,“这问题,我也问过无数次,为什么是我?三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什么偏偏唯独是我?”
伦珠的表情掩盖在面具之下,“可惜,没有人能回答,我们都是带着疑问活着的。”
齐照:“你只是不想说。”
“我也想给你一个答案,假如那样你就能安之若素地接受一切,”伦珠道,“但我知道你不能。所以放弃吧,我的答案,永远不能解答你的疑问。”
齐照跟随引路人穿过庭院,迈入那扇大门——前方的人转过身,缺乏血色的面容被阴影遮盖,只剩胸前的十字架闪着银光。
“你很走运,我会给你最干净的衣服,让你每顿吃最新鲜的水果和饭菜,你的床是最暖和舒服的;哦,还会找专人负责你的语言课程。”
齐照:“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长久留在这里,你早晚会去他身边,靠着他的垂怜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这句话很刺耳,齐照蹙眉:“我才不会像你们一样,变成他的走狗。”
“你早晚会成为我们。”男人说,“得我提醒你,这栋楼里有些规则,你必须要遵守。”
齐照左顾右盼地打量这里的环境,只等对方往下说。
“一、这里没有镜子、水池和一切反光物品,无论何时,当你看到另一个自己,不要犹豫,立刻逃走,去找戴面具的守卫。
“二、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床位,不会多也不会少,如果你遇到有人向你求助,希望和你同寝,坚决不要答应。
“三、不管是谁的邀请,绝对不要跟着他去地下室。
“四、假设发现自己的东西不见了,不要找,不要问,直接去领新的。
“五、每个月例行抽签决定个人排名,抽签结果不可更改。”
齐照:“我要是不遵守呢?”
“那你将承担极其严重的后果。”
城堡内没开灯,看样子不常打扫,积灰严重,墙皮和楼梯都有烧毁后修复的痕迹。
他拿到了一身丑陋的灰色衣裳,式样宽松肥大得像病号服。
这间勉强算是更衣室的房间有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由于年久失修变得灰蒙蒙。
齐照对着镜子换衣服。
要说这几个月的经历对他造成的影响,最明显的就是他不再有一触即碎的自尊心和羞耻感了。
不愿透露姓名的混血男人在光线朦胧的窗边踱步,犹如因渴血而焦虑不安的吸血鬼。
“这里最早是奥地利一位贵族的私产,不过后来他疯了,放火烧掉了整个一层,说来也巧,那晚下起了瓢泼大雨,所以火势并未蔓延到二楼;第二天山下小镇的居民前来查看现状,发现城堡的主人及其全家,包括为他工作的女佣仆役,全都不见了,所有人一夜间失踪,无迹可寻,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齐照系完扣子,“你不用编鬼故事吓我,我知道的鬼故事比你这个刺激多了。”
男人不管他,执拗地说下去:“这里一直荒废到了19世纪末,一名贵妇人和她的德国丈夫分居后,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到此处定居,她翻修了整栋房屋,雇用了长工女仆和医生,把新家园经营得有声有色。后来战争爆发,这里就成了她收容孤儿、抚养他们长大的场所。”
齐照:“然后现在被你们用来绑架囚禁未成年人?”
“我们所做的事情,绝对比你们这群未成年人以后从事的工作更有价值和社会意义。”
“比如呢?你们是想拿我们干什么?”
“你想必清楚,这世界上有很多无法用知识和逻辑解释的事情。”男人着迷道,“我们想要接近真相,理解它们。”
看到这些病入膏肓的精神失常患者,齐照想通了钟洁不愿回家的原因,从思想层面看,她和他们疯到一路去了。
只是可怜了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正常人。
齐照:“你们的……主人说,外面那座修道院也是他的藏品之一,他为什么要把教堂移到这间鬼宅外面。”
男人道:“我不清楚,但那座教堂的历史远比这座城堡悠久。”
齐照换好衣服,没理由再磨蹭了,他左腕的手环还在,也没有人要求他取下来。
“跟我来。”男人说。
城堡的二层比一层干净,可能是有人时常走动的缘故。
他被领进了一间偌大的寝室,入门的两边排列着一张张单人床,整齐划一的洁白被褥和枕头,每扇窗户被用木条钉死,密不透风。
精神病院怕是都没这么封闭。
男人精确地指一张床道,“你的位置。”
齐照数了数它的序列,记在心里。
第三层是有人的,他在下面庭院里见到的人群,从他们迈上台阶时就跑得不知去向。
走廊里,他见到两个戴尖嘴乌鸦面具的人,他们没有穿夸张的长袍,而是像监牢里的守卫,腰间别着警棍和枪。
“你们就这么对待无罪的人?”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有罪。”
他被送到一扇门外,男人说:“祝你度过愉快的学习生活。”
***
教室的后半段有一根长杆,像搭起的晾衣杆,看不出用途,却碍事的横在那里。
不过但凡在这儿待上三天的人,都会心安理得地承认它的实际用处,只求别轮到自己。
伊修在给新来的同伴开见面会,具体措施是把这个软弱窝囊的亚裔小子用布条捆了,烤鸡似的挂到横杆上,留下些属于他们小团体的印章。
自从被关进这座古怪阴森的城堡,他们每天都被面具怪人监视,听不入流的老师讲晦涩难懂的课,活动范围也十分受限——这对青春期各类细胞躁动的青少年,是不堪忍受的酷刑。
如果不找点乐子发泄,他们都会崩溃的。
所以他们决定给每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一点下马威。
虽然他才来三个月左右,但已和同期的伙伴自动结为同盟,组成了集体中最有破坏力的一只小团体。
这样的抱团行为能够给予他们安全感和身份认同,在这个比监狱和感化院还枯燥的地方,暴力是他们仅有的快乐源泉。
教室里除了课桌椅、讲台、黑板,没有别的杂物,他们也玩不出多么新奇的花招,无非是找个人举着灌满水的水壶,站到课桌上,往倒挂的窝囊废脸上浇水。
这小子英语不错,连求饶的腔调都很斯文。
伊修乐在其中,开心笑着,直到身边同伴一起转头去看刚推开教室门的新人。
他拽了一个平时从不说的法语单词:“Bienvenu!”考虑到亚洲人未必能听懂,又变更为:“Welcome~”
齐照看着教室内的景象,约有二十人,只有男生,因为人中混杂肤色不一,不能确定全是同龄人。
有的人就是在能人群中发光发亮,比方说那个率先招呼他的褐发男孩,笑容恶劣,坏得一目了然。
结合对方正在做的事情,齐照不想应声,这是间教室,却不见老师的影子,齐照的目光游走一圈,瞄向正被欺负的倒霉蛋——
挂在横岗上的人衣服湿了大截,宽敞的下摆荡开,露出一段瘦得分明的背脊骨。
齐照瞳孔骤缩,手指动了动;他就近拖住一把椅子,面色如常地走到那围聚的几人面前。
走廊里来回巡视的两名乌鸦人闲庭信步,对教室里爆发出的哄闹噪音充耳不闻,迎面相遇时,两只鸟头朝彼此泄露出不以为意的眼神,并不想插手一群小孩的纷争。
但他们的清闲没能持续太久,因为群殴厮打很快演变为咒骂痛呼,哐哐啷啷的推桌踹椅的巨响结束后,一个黑发少年拉着另一个走不稳路的同伴跑出来,和他们说:“我需要医生。”
医生是没有,他们被带去了杂物间,这里有应急的药品和绷带。
齐照不知道这算不算在那颗金珠赋予他的特权,因为江奈极其惊讶,不敢相信向来严防死守的乌鸦人会如此爽快。
他不认识药瓶上的外文,于是让江奈把要用的酒精、喷雾、消炎药等挑出放到一旁。
“封卿呢?”齐照问。
“女孩子都在四楼……”江奈感到酒精涂抹在皮肤上的凉意,创口泛起刺头皮的疼痛。
齐照丢了用过的酒精棉,往江奈手臂的伤口喷了少许防感染的喷雾。他没抬头,因为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脸色不会好看。
他们才一周没见而已。
仅仅七天,江奈连眼神也变了,变回了他们初次相见那种唯唯诺诺、胆怯优柔的样子。
齐照无端的愤怒让他变得毛手毛脚,处理其他伤口时力道大了些,江奈被他弄痛,疼得龇牙咧嘴不停倒吸气。
“知道痛了?”
“嗯……”
“为什么容忍他们那么对你?”齐照真诚发问。
他越认真,江奈越不敢抬头,“他们人多势众……”
“如果你的拳头不够硬,那儿还有那么多椅子,你不会举起来砸他们吗?”
江奈呜哇一声大哭道:“我不敢!我就是不敢!”
齐照怔住,他没想过把人弄哭,他的本意并不是教训江奈,他只是恨铁不成钢。
黄豆大颗的眼泪珠滚落到桌板上,江奈抹着眼泪,努力从声音中剔除颤声和哽咽,“你也被抓来了,那任老师他们呢?”
“我不知道。”齐照接着帮他消毒别处的擦伤。“钟洁——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女人,给他留了一封信,不知道他看完了那封信还会不会继续找她。”
两人左手腕相同的金属环相碰,磕出脆亮撞击声。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江奈哭红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任昳会来吗?会有人来吗?
齐照给不出确切答案,只说:“先相信吧。他不是说过,会保我们十八岁以前的平安吗?”
他想把今日的遭遇全都归咎于任昳,可是又好像和任昳没什么关系。
如果他要找人寻仇,该去找伦珠。
这件事的困难之处是如何杀死一个不会死的人?光是死够吗?有没有比死亡还痛苦一万倍的报复手法?
“他们抓来了很多人……”江奈说,“加上你和我,二十一个男孩,二十个女孩。我是例外,你们剩下的人,全部是1994年9月28日出生……不知道这一天有什么特殊意义。”
齐照有问过伦珠,但伦珠只拿“我的答案不会让你满意”这种话来搪塞他。
“你们每天都做些什么?”
“早上八点起床,早饭,散步,阅读,十二点午饭,一点午睡,两点进教室……我来的六天里,四天有老师,两天没老师,不知道是规律还是随机。”江奈细数着分开这几天内的日常作息,“老师在就上课,老师不在的话……就像今天,是自习。下课七点晚饭,八点散步,九点洗漱,十点熄灯……不过大家都睡不着,他们会玩纸做的扑克牌,或填报纸上的字谜。”
“所以这里还真是要上课的。”齐照问,“他们让你们读什么书,学什么内容?”
江奈搔头摸耳道:“就是不同语言版本的同一本小说,读完了老师用英文讲解,然后叫我们自己用母语练习写作,最后和四楼的女生交换——每个男孩都会对应一个本国的女孩,他们是一抓就抓一对,男女生不能见面,只通过书面交流。因为你没来,所以这几天是我和封卿交换作业;我们会写各自的心情,和昨天发生的事情。”
能有办法能联系封卿,齐照悬着的心有了着落。“她还好吗?”
“她应该还蛮好的……”江奈的声音低弱下去,“她说明天就要抽签决定排名了,祝我好运。”
齐照:“排名?”
那干瘦吸血鬼是跟他说过每个月会抽签决定排名,结果不可更改,但没有详细说明排名有什么意义。
“封卿打听到的是,每个人抽到的数字,即是自己本月在班级中的排序。”
“像学号?”
江奈:“不是,她说按照她的观察,数字越小的人地位越高,1具有绝对优先权,而抽到尾数20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要排到最后。”
“刚刚被我揍了的那几个,分别排第几?”
“记不清,”江奈虚声道,“但排名最高的是被你打断鼻梁的那个,他是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