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二重杀机(四) ...
-
封卿蹲在一个烟囱大小的管道内,两脚踏在钢板上,手举高托着木门的边,防止它落下。
来自通道内部的竖直的灯光照亮她和江奈的脸庞,五官暧昧不清,但轮廓熟悉得令人心安。
“三个人我怕超出承重,你们先下去。”齐照说。
他们三个的体重相加不下三百斤,就这一层薄薄的钢板,他于心不安,还是分开下去更安全。
“好,那你要来哦,不要临时反悔。”封卿握住他的手指。
齐照也捏捏她,“嗯,我会的。”
封卿放开手,门板轰地下沉关合,光线被隔断,传出机械运作的细微电流声。
电梯沉入地底深处,齐照摸索着墙上的按钮,等待搭载重物的钢板回升。
归于安静后,他抬起木门,自己坐了进去。
他选择自己单独下去是明智的,这点空间压根挤不下三个人。
这条管道的设计就是仿照电梯,选择楼层的按键在里侧,他摁了最底层,放下木门。
由于一段时间没接触强光,通道里悬在头顶的光亮使他一阵眩晕。
余光蔓延挥洒在餐厅的地板上,削弱了他对黑暗的视力。
在门合上的分秒间,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餐桌边;这个人凭借光影完美隐蔽在角落,仿佛注目他们很久了。
齐照想卡住门缝探头确认,可惜迟了半秒,门已闭合,他身下的钢板开始匀速下降。
他们直达的地方是厨房,不像地面楼层,地下室的光源充足,后厨的灯光照着洗切好的明日早餐食材。
齐照爬出窄小的管道,踩着平台着地,看到封卿和江奈正在偷吃罐装的腌黄瓜。
江奈两手翻找冰箱,端出一盘奶酪和半根硬邦邦的法棍。
两人拿起案板上的刀切着吃。
但才吃一口,封卿就赶忙吐进了垃圾桶,“呸呸呸,这什么味儿啊。”
江奈对口味适应良好,说:“奶酪就是这味儿啦。”
封卿抱着整蛊的心思切了半片喂给齐照,“你尝尝。”
齐照嚼了两口,跟她一样吐了。
封卿捂嘴狂笑。
江奈嫌弃道:“你们浪费粮食。”
齐照按住他的后颈,把整块奶酪塞他嘴里,“来,全给你吃。”
江奈“唔唔“叫着挣扎,封卿笑到捶桌。
难得的快乐让他们似乎回到了从前——说是从前,其实也不过是几十天前。但他们用这短短几十天建立起的亲密友谊,像烈火淬炼出的金子,在阴暗的地底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闹腾劲儿过了,封卿问:“要是明天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齐照说:“那我们也是饱死鬼。”
江奈忧愁道:“我还年轻,不想当鬼,我们努力活着吧。”
厨房只有一扇门,门外连接着一条幽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数不清的房间,多到令人咂舌。
每间房的门上还有编号,不知作何用处。
齐照随机挑选了一间拧动门把手,可惜上了锁。
为确定是否每间都是锁上的,他们挨着右边的门一一试过去,动作轻巧隐秘,只转动一次,不行就换下一间。
就这么试了三四间,齐照的手顺沿放到第五间房的门把手上,然而这次他还没施力,门就自动开了——
他们如同三只仓皇逃窜的小动物,踮着脚跑回厨房。
房中走出的男人摸着后脑勺东张西望,没找到让门打开的始作俑者。
不过他像有别的事要忙,戴上手里的乌鸦面具,回身锁好门,头也不回走去长廊的另一端。
躲在厨房门后的三人暂松一口气。
江奈:“他们住地下室啊。”
封卿:“单人间,羡慕了。”
“看下他去哪儿。”齐照召唤他们跟上。
男人迈上了走廊尽头的楼梯,他们矮着身子贴墙尾随,但这里除了一条向上的木质楼梯,还有一阶阶向下的石梯。
三人首先考虑的是向上的道路,顾及到木楼梯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他们决定由体重最轻的封卿去探路。
她像猫咪般四肢伏地,轻手轻脚顺着木梯爬行,在拐角处朝顶上望了望,立即掉头折返。
“有人看守。”封卿做口型比划道,“刚才那个是来换班的。”
这一层是地下,楼上无疑是地面,有看守再正常不过。
上面的两个乌鸦人交接好了工作,换班的那人步伐轻快地下楼。
三人无计可施,藏进了向下的石梯,齐照匍匐在台阶上,露出双眼追踪那人的行迹。
完成一天工作的乌鸦人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进了厨房;不多时端着一盘冷菜、夹了只酒杯,进了属于他编号的卧房。
这么晚了还加餐,生活挺滋润。
齐照一直好奇这些戴面具的教徒私底下如何生活,看来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不自觉地轻视起那几条莫名其妙的规则,还任何人邀请都不准进地下室。
——不就是后厨和员工宿舍?
他们待着的石梯下面,估计是仓库和酒窖一类的。
迷底如此无趣,齐照有点犯困了,想回去睡觉。
但下来一趟终究不易,说走就走略显亏心。
在封卿的坚持下,他们通过石梯去了更下层的酒窖。
酒窖是一间封闭的石室,空气不流通,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酸味,温度偏低,阴凉湿润。
一只只历史悠久的大酒桶靠墙堆放,圆滚滚地挤在一处,桶上覆盖的蛛网和灰尘显示着它们无人问津。
可就是在这样颓败陈旧的地下室里,竟有一幅色彩瑰丽浓艳的壁画。
说是壁画可能不太恰当,它并不是被画在墙面,而是由一块块彩瓷的砖拼贴在石壁上,构成了一幅圆形图画。
瓷砖以蓝白为底,夹杂着玫红和淡黄色的花纹,拼贴出的画面主题是天使与恶魔;雪白圣洁的六翼天使,长着邪恶犄角和蝙蝠翅膀的恶魔。
相生相依,盘旋围绕着一个幽深的黑洞。
那个洞不是图案,是经过精密切割,在画面正中间的瓷砖掏出的窟窿;对着不速之客吹出一阵阵阴冷潮湿的风。
洞口的直径恰好足够人把胳膊伸进去,但在场的三个人没有谁敢那么做。
“有风的话,说明后面存在很大的空间,”封卿支着下巴猜想,“是不是密室什么的?”
江奈:“如果是密室,为什么要开个洞给人看见?”
“啊,是讲不通。这个洞的大小,人是进不去的。”她隔着安全距离打量这幅罕见的壁画,“或许,这是道门?”
江奈继续纠结:“门不是为了保密和防护么,为什么要装一扇有洞的门?”
“为了方便里面的东西出来。”齐照说。
那两人双双看向他。
“这种门很常见,”齐照举例道,“外国电影里住大房子的人——带花园和草坪的大房子;如果他们养了猫猫狗狗,就会安装这种门,方便宠物进出。”
“噢!可是……”江奈跃跃欲试地往小小的洞里张望,“什么体型的生物能从这里进出?”
齐照:“万一不是生物呢?”
封卿聚精会神地端详壁画,然后她发现,瓷砖墙上多出了第四个人影。
她惊叫半声,捂着嘴猛一扭身——
一个脸上带淤青伤痕的白人男孩立在石阶上,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们。
伊修神出鬼没且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令齐照回想起下来前在餐厅里窥见的黑影。
原来是他。
大半夜不睡觉,跟踪他们到这儿来,真闲。
齐照:“江奈,你跟他讲,有话可以好好说,不必惊动守卫。”
江奈依他的意思翻译。
伊修不屑一顾地笑着,手中所握的利器在晃荡中现了形。
那是一把尖锐的水果刀,正是他们方才在厨房用来切面包奶酪的那一把。
齐照觉得,这家伙确确实实是疯了。
伊修的脑子虽然出了问题,但没有影响到身体的行动力。他就那么挥着刀朝齐照冲了过来,宛如狂犬病发作的鬣狗,杀红了眼——
齐照本能地闪避开,却见封卿站在离石阶的最近的位置。
在伊修扑上来的一霎,她踏出一步抻直脚背——
人在冲刺时只顾得上眼前的目标,容易忽视两旁,有过田径比赛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点。
封卿果敢地一绊,气血涌上脑门鼓足劲要杀人的伊修真的中招了。
空气漫长得犹如凝固,只见举着刀的少年脚下一趔趄,摔倒飞扑出去,手中水果刀滚落一旁。
齐照扑向伊修的后背,膝盖抵住对方的腰肌,擒住伊修的一条胳膊向内扳。不料身下人反应敏捷,顺势翻转身体,腰腹剧烈扭动挣扎,胜似一条滑不溜丢的活泥鳅。
一时失手没捉稳,一记拳头朝他挥来,毒辣地击中他的下颌骨。
齐照听到自己骨头响了,剧痛麻痹半张脸,太阳穴突突跳。
捡到水果刀的人是江奈,他的手其实在发抖;但伊修打中齐照的脸时,那副得意的狞笑使他想起自己被吊在横杆上苦苦哀求的那天,那时的伊修也笑得这样疯狂。
江奈的脑海中一根线“噗”地崩断了。
他握着刀走了过去。
沾满血的刀哐铛砸落,血珠飞溅滚入灰尘。
伊修双目怒瞪,栽倒在地,颤栗抽搐的嘴唇里涌出鲜血。
江奈看着脏污的手掌心,嘟囔道:“我、我……是不是杀人了?”
齐照在惊悸中回神,意外,却又不十分意外,他心底是有几分庆幸的。
“没事,我也杀过。”他以最平常的口吻说起。
环境造就人,他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这件事了。
“他很坏……是他先欺负我的。”江奈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封卿擦了擦额头的汗,说:“还好,总归是没引来其他人。”
所以说,人这种动物,真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哪里顾得上怕不怕的。
齐照道:“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吧。”
封卿:“这人的尸体怎么办?”
江奈:“把他装进酒桶里?”
齐照:“先不说尸体腐烂散发的异味,平白无故的少了一个人,明天一早那群乌鸦就会发现。没必要掩盖什么,杀了就杀了。”
封卿惊异于他有如此胆大的发言,说:“我们会不会受处罚?”
“应该会,但这里是法外之地,我们不会被判刑,至于坐牢嘛,本来就在坐牢了。”齐照豁达道。
“那就这么丢下他不管?”
“不用管,出了事我顶着,明天若有人问起,你们俩都别吭声,我一个人认罪就够了。”
封卿朝他竖起大拇指,“你,好样的。”
江奈愧疚道:“不行的小齐……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受罚,说到底是因我而起,你是为了帮我才得罪他的。动手的人也是我,刀上有我的指纹……我会跟你一起认罪。”
“什么指纹不指纹的,又没有警察会来查案。”齐照安抚他,“听我的江奈,你把这事儿忘了,就当没发生过,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有办法保护自己。”
他正好测试一下伦珠给他的那颗金豆子豁免权有多大。
***
这天晚上,齐照睡得很好,他的神经如同一根弹簧,常年绷紧,只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舒张松弛。
但江奈却彻夜未眠。他在大脑里反复咀嚼自己把刀子捅入伊修身体的那一幕,哪怕洗了无数遍手,指缝依然残留着黏腻的热血触感。
还是这天晚上,封卿梦见她回了家。
她在自家阳台上吃冰棍儿,傍晚的微风拂过小腿肚,膝上摊开英语单词本。妈妈端着一碗冰镇过的西瓜走来,唠叨她怎么还在磨蹭,快点背完进屋写试卷。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萦绕四周的仍是异国语言。
齐照站在水龙头边洗漱,他感觉到旁边来了人,但没放在心上,直到洗完了擦干脸回过头,他惊掉了下巴。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伊修。
面部伤痕累累,脸色铁青如僵尸的伊修。
活见鬼了。齐照指尖发麻,楞在原地。
伊修也刚洗过脸,眉梢和鼻尖挂着水珠。面对他看呆了的眼神,回礼似的调动脸上的肌肉,艰难地扯出表情。
齐照跑了。
没有镜子,他无处验证自己的虹膜有没有变成红色,直觉支配他狂奔回寝室找江奈。
没理由的。就算当时没死,被刀子扎穿胸口的第二天,也不可能好端端地站着。
除了见鬼,他想不到别的解释。
江奈一夜没睡,面容憔悴,被他一惊一乍的举动吓得缩了缩。
等他说完了,江奈却道:“我也看到了,我看着他起床的。”
“因为是冤魂,所以只缠着我们两个?”齐照拿他新接受的那一套世界观分析道。
“不,我还看到别人跟他说话了。”江奈的眼球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地板,问他,“小齐,我们昨晚,是做梦吧?”
齐照:“不可能是做梦。”
“那就是,他不是人,”江奈喉咙干涩道,“连刀都杀不死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不可能。”
齐照返回了走廊。
他与一群人狭路相逢,伊修没有像往日被同伴包围着,而是掉在人群的末尾。
齐照不假思索地扒开人头,冲上去给了队末的伊修一拳,将人打倒在地。
昨天挨过他巴掌的几人敢怒不敢言,僵立在一边。
新生的伊修非常羸弱,手脚笨拙得不知如何反抗。齐照不顾旁人的眼光,掀起那件松垮垮的上衣。
伊修后背的光滑无损,好像昨晚的袭击扭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只是一场激烈的噩梦。
齐照感到自己在一步步走向精神失常,他跑向窗边的守卫,对着黑乌鸦的红眼珠,举起一粒袖珍的金豆子。
“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