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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二重杀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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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午餐的那串葡萄起了微末效果,总之大家对他这个一来就抽中1的幸运儿,秉持着看热闹的态度,并未抱有强烈敌意。
这就很好。齐照想,要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
下午教室里来了一个戴半脸面具的老头儿,是今天代课的老师。
齐照不读书,他不关心上课内容;于是老师在上面讲,他在下面用纸笔给封卿写信。
他嘴上话不多,写起字倒算流畅。先跟封卿讲自己来了,问候她近况如何,再讲自己抽签抽到了序号1,江奈抽到了6,还说了昨晚多出一个人的事。
封卿的脑子很够用,万一她也遇到了类似的怪事,可以互通消息探讨。
等老师清嗓子布置写信的作业时,齐照已然洋洋洒洒地码了一大篇。
江奈和他认识多年,却没看过他写字,拿起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惊异道:“哇,你的汉字居然比我写的好诶。”
写字好看与否,和学习成绩无关,和手劲、控笔力道有关。
每个知道他是学渣的人,都会感慨他的字出奇漂亮。齐照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不以为然。
一小时后老师来挨个收作业,整理好信纸递给教室外的守卫。
没一会儿,从四楼送下来的信纸被递入老师手中,老师按名字放到他们的桌上。
齐照和江奈共用一张课桌,接到信,他们迫不及待地展开纸页。这封信有够长,两页纸的前后双面写满了字。
江奈纳罕道:“封卿怎么写的比你还多……”
齐照:“可能她遇到了非常复杂的事件。”
封卿的表述简明扼要,用词规范,通篇读下来思维清晰,内容具体周详。
齐照认为她写作文一定拿过超高分。
从封卿的信中可以读出,她所在的全是女孩子的班级相对平和安宁,比起男孩们明面上的暴烈和互相攻击,四楼更暗流涌动,人与人的关系中充满了怀疑和猜忌。
齐照不难想象,当他们在教室里打架起冲突时,封卿在经历什么。
那封信件内容经过归纳大致是这样:
封卿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遇见了善良的女孩亚斯敏。
亚斯敏的家在路易斯安那州,出生于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因为兴趣,她从小就在学习中文。
成长环境和文化背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并不会一见如故,但作为仅有的能用中文交流的对象,封卿有意地对亚斯敏示好,与这个序号是8的女孩发展为朋友。
亚斯敏对汉文化拥有超乎寻常的热情,说假如没有这次绑架,她现在该已经在中国四处旅游,等待秋季入学某所大学的中文系。
封卿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迎合地表示自己也很喜欢英语。
然后亚斯敏提出:那不如我们交换作业?
封卿:……交换?
亚斯敏:就是你看我写的,我看你写的。
封卿在前几天写给江奈的信里,只平铺直述了自己的日常,所以外人——那些对中文的理解没有那么深刻的人,看了并不会觉得他们早先认识。
亚斯敏还提议过,能否两人交换着写信,反正她会中文,封卿会英文;封卿以害怕违反规定为由拒绝了,但两人写完信以后换着读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封卿在前天就察觉出了端倪,可昨天没有老师来,她未能及时记录下信息传递给江奈。
今天这封信会有满满四页,是因为她写的是她这两天的完整经历。
事情得从前天讲起。
前天亚斯敏病了,但她坚持起床,顶着一张纸白的脸四处飘荡。封卿担心她,还去问了守卫,可否让亚斯敏留在寝室休息,守卫说随她的便。
封卿去扶亚斯敏,说你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不必勉强。
但亚斯敏没有领情,推开了她的手。
前天的课上,封卿压下心头的疑虑和担忧,照常写信,写完后与亚斯敏交换阅读。
可是拿到亚斯敏的信,她越读越感到不对劲。
亚斯敏的信她读过几封了,很书面化的表达,以她英语非母语的水平挑不出错漏,通俗易懂。
但那节课她拿到的信却不一样。
通篇是语法问题和单词拼写错误,不仅如此,连字迹都变了。
若只是前者,封卿还能安慰自己,是她不懂口语化表达和俚语;可看着纸上那笨拙吃力的笔划、反复涂改的印记,她怎么都无法相信这是亚斯敏亲手所写。
她担心是病情加重导致的,所以关切亚斯敏道:你真的不要紧吗?
正在写写画画的亚斯敏抬起头,对她微笑道:“我很好。”
那是封卿见过最诡异的笑容。
她说不好该怎么形容,很像是另类生物在努力地模仿人类的表情,由于找不准嘴唇上扬的弧度和眼角拉扯的高度,笑得僵硬又夸张。
封卿打了个寒战,退回自己的座位,但从这个角度她看到了亚斯敏在白纸上涂画的是什么。
是26字母的大小写,写到K了,一排大写的K下面接了一排小写的k,写满了一整张纸,密密麻麻,笔迹像孩童在练习写字那般拙劣、歪扭。
封卿扭过头坐端正,她的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
这个“人”并不是亚斯敏。
这个坐在她旁边,并不精通英语,甚至于连26个字母都写不好的,只是一个在努力模仿人的“它”。
something.
“……昨天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这绝对不是我认识的Yasmin,我不知道是它是什么,是它变成了Yasmin,还是她变成了它。这个地方绝对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想拿我们做实验?”
“哦,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昨晚WFXYTLKYD3F,JW11DWCDW,切记BRRKJ.”
江奈把信中的三段字母抄到白纸上,咬着笔头道:“她把重要信息加密了诶。”
他们都是依附着互联网长大的一代人,会玩些文字小游戏,很多常见的网络流行语,都是词组简化为的拼音首字母。
“昨晚……晚饭?我分享?我发现?一天?一台?立刻?离开?一堆?原地?”江奈按照两三个字母为一组的规律,猜想它们代表的词汇,用红笔圈出第一段末尾D和F之间的字符,“这是字?数字?还是小写字母z啊?”
封卿写的字母规整方正,首先排除是手写体z的可能;齐照翻到前面信中有“了”字的段落,是纤秀的楷体,和这个不像。
那只能是数字3了。
江奈:“3F……3分?3番?”
齐照:“是3楼。”
“是哦!”江奈先写下三楼,再返回去推前面的句子。
“昨晚,我分享……昨晚,我发现……雨停了,一条路……可以等,快要到……?三楼。”
齐照:“昨晚我发现一条路可以到三楼。”
江奈把他这句话对照首字母检查,喜悦道:“对的,说得通!”
“看第二句。”齐照接过笔先圈出JW后面的两个字符,“这里不是小写字母l,而是数字11,应该代表时间,11D,11点。”
“今晚11点,晚餐动物?我才到位?”
“拆开看,”齐照说,“她第一句说自己找到了路,第二句提到时间,那就是她要来的意思,最后的DW是……等我。”
“今晚11点,晚餐等我?”江奈挠头,“她为什么不写餐厅呢?”
“不,WC是卫生间。”
“噢!”江奈恍然大悟,收低音量,“她好有心啊。”
封卿心思缜密,齐照一向知道。
这道加密工序在他们俩看来不复杂,但对于不是在中文环境下长大的人,几乎不可能解开。
“切记……不让人……别让人看见。”
解完最后一句,齐照将信纸“哗啦”撕碎,揉成团,等下课丢进垃圾桶。
饭后散步,夕阳的余晖拖曳着山头的祥云。
齐照望着四楼的窗户,“她们放风的时间是几点?”
江奈说:“她们比我们早,上下楼的时机错开得很准,从没碰过面。”
齐照环视四方,这座庭院的前后是教堂和城堡,堪比两面不可逾越的高墙;两侧的回廊檐脊上安装着电网,想靠翻墙出逃是难如登天。
庭院里那棵绿油油的苹果树长势喜人,丰硕的果实缀满枝头,像一盏盏橙绿灯笼。
树好看,可树下的人却碍眼极了。
伊修这次欺侮蹂躏的对象是拉斐尔。
草地上有许多提前掉落的青苹果,局部腐烂发霉,还生了虫子;伊修抛着烂苹果,强塞入拉斐尔嘴里,逼人咀嚼吞咽。
“他可能有心理疾病。”齐照说。
江奈的心脏一抽一抽,看到神情呆滞的拉斐尔,他不免想到自己。
“可、可是很可怜啊……他又反抗不了那么多人,怎么是有病呢?”
齐照:“我说那个烂人,他狂躁暴力到这程度,一定是病。”
江奈:“啊?”
“你不觉得吗?他一看就不正常。”齐照道。
“喔喔……有点……”江奈魂不守舍地附和。
齐照上学时也没少打架,但像伊修这种毫无缘由,为了发泄而发泄的成瘾性施暴并不多见。
如果不是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就是天生的人格缺陷,总归是脑子出了问题。
要远离。
江奈说:“拉斐尔他是不是被打傻了啊,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点像。”齐照问,“你想帮他吗?”
“我、我不行的……”江奈满面惧色,“我最怕别人凶我,一有人瞪我,我就吓得不敢动了……”
“可你的序号是6啊,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几个最高的也只抽到10,你去了也没人敢动你。”
江奈依然退缩不前,“……我不敢。”
齐照厌恶软骨头,但江奈是例外,江奈太软了,可以说是没有骨头。
江奈是躲在石缝和叶片间的小虫。
这个世界海纳百川,容得下岩石植被,自然也会孕育出无脊柱的小蠕虫。
但齐照仍为其操碎了心,无奈道:“你可怎么办啊。”
江奈推他:“你去。”
齐照手揣在裤兜里去了,他一去就像电灯泡引诱飞蛾,所有的仇恨都被引到他的身上。
语言不通,放狠话的效果减半,所以他不说话,只抽出手一巴掌扇中伊修的脸。
声音之响亮,力道之狠绝,将人打得歪过头去,身体后退。
围聚的人先是一愣,立刻要一拥而上——
齐照甩了甩发麻的右手,朝这堆帮腔造势的从犯呼过去,咣咣几声响,一人一巴掌,雨露均沾。
他的掌心和五指打得充血变红,又痛又木,失去知觉。
靠。
齐照看着红彤彤的手掌,有点后悔。不过一瞧挨了打的人都呈现懵圈和瑟缩的神态,他的心情缓和了,笑着问:“还想来?”
肢体语言的效用发挥得淋漓尽致,被他盯上的人撒腿就跑。
其他人跟着撤了,还不忘拽上恨意耿耿的伊修。
违反序号规则的处罚想必很严重,不然以对手在人数上的优势,怎么都该拼一拼,以多欺少捶他一顿。
齐照扶起跪坐在地的拉斐尔,想关心两句,又没话可说,只好替人拍拍后背的泥灰印子。
拉斐尔吐掉烂果核,对他说:“……Merci.”
觉得还不够,再补上一个微笑。
江奈站在拉斐尔的背后,正对着齐照;见齐照发怔,以为他没听懂,便翻译说:“他跟你说的是法语的谢谢。”
齐照充耳不闻,他死死盯着拉斐尔的脸。
拉斐尔的左右脸不太对称,大小眼,圆脸宽腮加上羊毛般的卷发,说得委婉点是长相卡通,说直接点长得不怎么聪明。
这幅相貌展露的笑脸应是憨厚诚恳的,可拉斐尔的笑却诡异至极,嘴角咧至耳根,眼睛眯成缝,面目狰狞而阴险。
“——像另类生物在努力地模仿人类的表情,由于找不准嘴唇上扬的弧度和眼角拉扯的高度,笑得僵硬又夸张。”
封卿的文字化为声音,回荡在齐照耳旁。
江奈:“小齐?”
齐照宛如从催眠中苏醒,“没事。”
他绕开了拉斐尔,牵着江奈走开。
“不管他了吗?”江奈惦记地向后望。
齐照:“别看,快走。”
走了十来米,齐照终是忍不住回了头。
拉斐尔已转过身,仍保持着那个夸张怪异的笑容,看着他们走远。
夜晚10:50,三楼的走廊一如往常寂静。
一扇双开的大门被推开一半,两个人影蹑手蹑脚地钻出,像预备潜入厨房偷盗黄油的老鼠。
卫生间和浴室对称地分布于长廊的两端。齐照让江奈别贴他那么近,他们是去上厕所,没必要鬼鬼祟祟。
江奈一想也是,于是立端正走在他右肩。
城堡第四层和第三层中间加隔了一道铁门,钥匙在守卫手中,女孩们除了放风,其余时候全在四楼活动。
其实二三层的使用空间极少,大部分房间上了锁,理论上四层的房间数量足够她们生活。
他们的寝室在二层,封卿虽没有提到约定地点,但按她的暗示,去三楼更稳妥。两人装模作样地去了趟卫生间,回寝室的路上直奔三楼。
夜间的守卫不巡逻,只在监控到异响时出动。
封卿大概也是摸准了这个规律,才敢偷跑下来找他们,
二三层的布局一致,地毯消弭了脚步声,齐照和江奈借着窗户透进的稀薄月光,走向厕所。
他们好似在黑暗世界中穿行,危机四伏,前路未卜,每一步都踩在刀尖。然而这一秒,利刃穿透鞋底刺进肉里,一股翻天覆地的悚然窜上天灵盖——
他们和一个瘦瘦的黑影撞了正着。
双方皆吓得一抖,屏住呼吸。
“封……卿?”
一声抑制在喉咙里的尖叫在无声暗夜里像装满水的气球破开。
封卿握拳冲上来砸了他们一人一下,哑着嗓音呜呜低泣。
相互间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从呼吸声辨认彼此。
“快进来!”
封卿拽住他们躲进卫生间,关上门,才稍放开声音讲话:“吓死我了你们。”
“我也差点吓死,心跳都停了,”江奈吁气道,“这儿说话不会被抓到吧?”
“小声点就不会。”封卿说完,憋回眼泪笑了笑,“太好了,我们还在一起。”
“门不是锁了吗?你是怎么下来的?这里有别的楼道?”齐照问。
封卿:“不是楼道,是送餐电梯。”
这栋房子里的餐厅不止一处,但后厨只有一间。
封卿第一天吃饭时就查看过四楼餐厅的结构,那里没有灶台和锅炉,所以她们吃的饭是做好了送上来的。可她没见到送餐车和负责运送的人,一联想这栋建筑的年代,她推测在楼层的某个位置,一定有用于传送饭菜的通道。
昨晚就真让她找到了,藏在每层楼的餐厅西南角,一扇不起眼的滑门后。
那装置类似一间小型电梯,架着一层置物板,按下按钮,便可滑向相应的楼层。
封卿试着按了三楼,再自己坐进去。
便有了今天这场有惊无险的会面。
江奈:“有了这个通道,我们岂不是能上下自由了?”
封卿:“嗯,我昨晚实验了,这里一共有五层,只有一层不通;负一层是厨房,也是地下室,那里有很多门,我没敢随便进。”
“地下室?”
“对。”
江奈:“不是不让去地下室吗?”
规则第三条:不管是谁的邀请,绝对不要跟着他去地下室。
“我昨天去了,不也没怎么样?”封卿说,“那几条规则是做什么用的,你们了解吗?到底是为了保护我们,还是为了恐吓我们?”
齐照:“都有。”
“是,”封卿语重心长道,“先说好,我不想不明不白地被关一辈子;我必须要去搞清楚这地方是干什么的,我们又为什么在这里。——你们呢?”
江奈:“我们当然也是啊!这个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呆了!我宁愿回学校上课被那些正常人同学欺负!”
齐照敲他后脑勺,“没出息!你就不能硬气点别被欺负?”
江奈抱头道:“小齐,你现在是不是也巴不得回学校上课了?”
齐照:“确实,如果还能回学校,我发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封卿嘻嘻道:“那说不定我们三个能考同一所大学呢?”
“好呀好呀!我愿意为了你们俩留在国内上学!”江奈开始向往了。
“我成绩不好……”齐照说。
封卿拍他肩道:“我不是答应过要帮你补课吗?姑奶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放心,的大学包在我身上!”
齐照笑了笑,说:“那走吧,去看看这群杀千刀的王八蛋究竟在地下室里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