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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你往何处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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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漏下的太阳光温柔得仿若海水,光束中浮动着灰尘微粒。
齐照脱掉斗篷,坐到地板上,看着入睡的伦珠。
这样的场景倍感亲切,没有被褥和枕头,随处席地而眠,但凡能遮风挡雨,就能凑合一夜。
不过他是迫不得已,如果有的选,他更喜欢温暖的床和舒适的房间。
伦珠的体质再怎么特别,仍然是由血与骨构成的肉身,即会疼痛、饥饿、口渴。可他宁肯选择痛苦的睡姿,也不愿到床上去。
多数人的挣扎与不甘,都是为脱离痛苦。
怎么会有人主动去拥抱痛苦?
齐照不明白,这世上有太多事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钟洁抛弃血缘至亲的理由,不明白任昳为何执着于莫须有的答案。
所以他不想再问了。
但他依然想知道,此时眉头紧皱的伦珠梦见了什么,梦里也有人令他痛苦吗。
***
轻薄的孔雀蓝荡过晴天,被日光洗涤,轻飘飘地绕在他的颈脖间。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颜色,像鸟儿的尾羽般鲜亮,柔软地挨着他的脸颊,与黑色长发相绊,拖曳在马儿疾驰而过的烈风中。
“我是黑袍巫师,随军出行,祈祷胜利之神眷佑你,是我的职责所在。”伦珠的手指在冰凉的轻纱里穿梭,感受它没有尽头的柔滑,“你为什么还要送我这个?”
身前的人不言语,驾马跃过浅溪,单手放开缰绳,摸到腰间的刀柄。
伦珠眼睫一颤,只感到灼目的刀光闪过,一股滚烫腥热的血液溅上他的面庞,血珠挂在睫毛、发梢和嘴唇,淡淡的咸味。
一颗孤伶伶的头颅划过雪山与草原,翻滚着落入清澈的溪水,染红水底的鹅卵石。
失去头部的身躯还骑在马上,右手牢牢握紧缰绳,带他去往雪风呼啸的远方。
伦珠捂着心口,不可言说的痛苦根植于他的心底层,犹如扩散的毒液,一寸寸地分解他的皮肉。
他胸腔很空,空得发痛,他仰望着天穹呐喊悲鸣,然而它永远不会回应他。
他翻身下马,摔断了一双腿,手臂撑着身体艰难地爬到溪边,下身在草地上拖出一条血红长痕。
他抱起水中的头颅,将人紧紧拥在怀里,嗫嚅道:“好傻的伊雪勒,你好傻啊。我怎么可能,让你去死呢……”
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每一个人。
即使我把拥有的全部交给你们,你们也不会从头到尾属于我。
你是我的一切,而你却有其他人。
我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我要你今生今世只能属于我。
***
齐照静候了一小时,等到伦珠睡醒。
玻璃杯汲取了太阳的热量,里面的水温度刚好。
伦珠捧着杯子喝完水,吝啬地瞄他一眼,“你有事吗?”
“我想到一个好玩的游戏,你肯定会喜欢。”齐照抓住一根木头,找出刻刀,在木料上雕出一块块指尖大小的木粒。
伦珠看他糟践自己的木头,不高兴地拧着眉。又见他手指不灵便,不时被刻刀割破,扎进木刺,好笑道:“我知道你们都嫌我雕得不好,可这件事就是很难。”
齐照剜出一堆形状不规则的木头粒,数了数应该够用,督促伦珠喝光杯子里的水,然后把玻璃杯放到了三米之外。
他说:“我们来投壶,目标是那个杯子。你一次我一次,谁扔进去木头多,就算谁赢。”
伦珠捏着一颗木粒问:“赢了又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你赢了,我们就玩更好玩的捉迷藏。”
“要是我输了呢?”
“那你就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好吧,但先说好;如果我输了,你不可以提太过分的要求。”伦珠摆出前提条件。
齐照:“这你放心。”
游戏开始,齐照先投。
他握着一把木粒,胸有成竹地瞄准三米远的玻璃杯。
他小时候打水漂、玩弹弓,长大了扔飞镖,搞这套最在行;投出的每一块,都能精准地落入杯口。
很快投完一把,竟然只有四粒没中。
伦珠赶走他,自己坐过来,握着同一把木头碎粒,学着他的姿势往杯中投出——
却接二连三失手,玻璃杯周边散落了一地木粒。
伦珠说:“不行,这个太轻了,得换成石头。”
齐照也说不行,他用的就是这个。
伦珠勉强自己投完,投中杯子的只有寥寥几颗,其余全撒在了地板上,一看就输定了。
他说:“我输了,你讲吧,你想要什么。”
伦珠暗自决定好,无论齐照提什么要求,他都一口回绝。
齐照可以用擅长的游戏欺压他,他也能用地位差距压迫回去。
人和人相处不就是这样,你来我往。
齐照先收拾了地面的残局,将装满木粒的玻璃杯推至墙边,以免碍手碍脚。
然后对他道:“我想让你陪我玩捉迷藏。”
“不是要我赢了,才能玩捉迷藏吗?”伦珠问。
“你想玩捉迷藏,我也想玩捉迷藏,所以无论输赢,我们都能一起玩。”齐照耐心解释,“玩游戏不是为了分出输赢,是为了大家都能获得快乐,这才是公平的意义。”
伦珠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一早就说:我们来玩捉迷藏。”
齐照:“那样你就不能像现在一样,笑得这么开心了。”
伦珠一愣,旋即认可地点头:“嗯,你有变聪明。”
捉迷藏的地点选在那间起居室。齐照说游戏开始前他得先做些准备,增加过程中的趣味性。
伦珠答应给他半小时的准备时间。
齐照关上起居室的房门,心跳发怵。
他并没有独立使用这个房间的权力,每次他走入这里,总有一名乌鸦人形影相随。
这是城堡里仅有的一间能随意敞开窗户的房间。窗外是绮丽深远的山脉,延其展开的葱郁森林,和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
这只乌鸦话少,围观他拆下被褥床单,把布料撕成条状,再一一打结,只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齐照蒙混道:“他要跟我玩游戏,我在制作道具。”
幸好对方没有追问他们要玩什么游戏,不然一准儿露馅。
齐照估量着所需长度足够了,便再从布上撕下一条白边,去门外请伦珠进来。
伦珠对外在环境全然不讲究,正坐在门口,用手吃一盘蛋糕。
齐照猜他是那种不善于精细手艺的人,比如化妆、雕刻,使用繁复的餐具和礼节等。
宛如活在远古时代的原始人。
“你吃好了吗?”
他这一问,伦珠放了盘子,舔干净手指。
齐照将白布边折叠成不透光的厚度,蒙住对方的眼睛,压着头发系成结。
“那我们进去了。”齐照站在伦珠的背后,他比他高,能轻易地推着他走。
伦珠看不见方向,却清晰地感知到起居室内还有旁人。
“你出去。”他命令道。
乌鸦人应承着离开房间,不忘带上房门。
齐照让伦珠站在屋子中央,那四周被他乱摆了许多把椅子。
“你就在这儿,从1数到30,然后来抓我。”
“那等这局结束,你会反过来抓我吗?”
齐照:“我会的。”
伦珠:“我也相信你会的。”
“那么,开始了。”
“一……二……”
齐照跑回卧室,推开两扇窗,一阵清风拂面。
“三……”
他把布绳的一端,捆绑在间隔两扇窗的圆形石柱上,卯足劲打成结实的死结。
“七……八……”
一卷碎布条打结连成的绳索自高层抛出,散开的布绳顺着城堡的石墙倏然垂落,在空中摆荡。
“十一……十二……”
伦珠独自立在黑暗之中,发丝被灌入室内的风吹得微微拂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齐照爬上窗台,扶着石柱转身背朝外,面向着里侧,偏过头目光丈量离地的高度。
“十五……”
齐照身体悬在窗外,两手绞紧了布绳,一尺尺下降,消失在窗口。
“十九……二十……二十一……”
齐照吊在半空,手掌被布条勒得青红发紫,他计算着距离下滑,小腿施力蹬住粗糙的墙面,控制好降落的速度。
“二十八……二十九……”
“三十。”
伦珠抬手探到脑后,手指动作着,解开眼睛上的白布。
房间里流动着清凉山风,卧室内一片狼藉,窗帘被微风撩起,柔弱地倚着墙飘摇。
游戏开始了。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啊。
***
齐照仿佛脱缰的野马和去掉项圈的猎犬,在崎岖的山路间奔跑不息。
他不知疲倦地跑着,直到心脏爆发出的剧痛迫使他停下。他躺在平整松软的草地,用尽全身力气喘息,呼气。
不可以停,他还不可以停。
在往后余生里,他如何也追忆不起,自己是靠何等坚韧的信念支撑着走出了那片森林。
或许只是直觉和最朴素的求生意志。
第二天早上,他才徒步走到了最近的小镇。
处于欧洲两国交界线的小城镇,民风静好,景色秀丽宜人。
没几步路,就出现了警察局的标识。
这里的警察刚上班,提溜着一串钥匙靠在门边喝咖啡,看见他的第一眼,将手里纸杯捏到变形,险些以为遇上丧尸。
不过在他体力不支倒下时,善意跨越种族隔阂包围了他。
齐照在警察局的长椅上醒来,捡到他的警官联系了救护车,要送他去市区的医院。
他想拒绝,想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可脑子却钝涩得像生锈,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于是他哭,他说他只有十七岁,他需要帮助,他需要会说中文的人。
所以人口多真好啊,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有中国人。
他提出的要求很快得到满足,镇上拉面馆的老板开车穿过两条街赶来,蹲在他身边,替他一字一句的翻译。
警察局外拥簇的居民越来越多,他们在用本土语言讨论他讲述的故事,和那座传闻中的荒废多年的城堡。
齐照听不懂,他捂着脑袋坐在那里,浑身抽痛,意识恍惚。
在他昏厥前,救护车及时赶到,医护人员搀扶他走出警局大门,要先带他回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
“我没有说谎,我没有骗人。”齐照积蓄已久的情绪如大厦倾颓,山洪暴发,他大吼道,“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为什么——”
镇定剂的针管刺入他的手臂,不多时药水起效,他彻底昏睡过去。
***
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漂白剂的味道。
在巴塞罗那的那次,他同样曾在病床上苏醒,但那次他的身边有任昳,有封卿和江奈。
这一次呢?
齐照茫然地睁开眼。
——得去找警察,还是要报警,这件事只有警察能帮忙。
他拔掉手背输液器的针头,支配着酸麻的四肢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病房。
医院的走廊清净整洁,病患和护士来来往往,无人注意他。
齐照终究没能成功走下楼梯——因为他在楼道处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简兴歪头瞟见他,果断挂掉电话,三两步跨上台阶,扶稳他的胳膊。
“还说让你再睡会儿,你居然自己醒了。”
齐照:“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简兴长叹道,“任昳怕我拦住他,给我的第一个定位是错的,我绕了一大圈才找来这边。”
“你报警和进医院的经过我都知道了。齐照,你小子可以啊,你是怎么自己跑出来的?”
“这不重要……”齐照拉住简兴,“你跟我一起去,我们回去救他们……封卿和江奈还——”
“火警和消防队已经去了。”简兴眼神坚定,按着他的肩安慰道,“你别急,救援他们才是专业的。”
齐照:“火警?”
“嗯,昨天你入院不久,市区警方就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有人说看见森林里有火光,用望远镜确认后就是那座城堡的位置。”
齐照失魂落魄地听完,猛一甩开身边的人,冲下楼梯——
车辆驶入山林,险峻的路况颠得人头痛欲裂。
山崖边停着红色的重型消防车,大片树木被火烧尽,裸露出黑色焦土和一座沦为废墟的建筑。
前些天还矗立于此的修道院、城堡,如今只剩残垣断壁,混着一抔再也生不出绿意的黑土。
齐照穿过一排闪烁着警灯的轿车,不顾劝阻爬上一块焦黑的巨石,望着那堆荒凉破败的建筑残骸。
坍塌的楼墙,烧成灰烬的门与窗。
带着草灰和焦苦味的风掠过他的脸。
“下来吧,”简兴对他说,“搜查结束了,这里没有人。”
“没有幸存者,也没有遗体。”
天边沉下的夕阳艳如血色,映照着起伏山脉和密林。
齐照迎风而立,眼瞳赤红。
封卿、江奈、任昳……你们都去了哪里?
我成功逃出去了,我带着人回来救你们了。
可是你们在哪里?
他的呓语声湮没在风中,心底的空洞传出悲怆的回音,你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