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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储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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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都皇城。
冬季日短,监官高唱退朝的时候,晨光初上,空气中还弥漫着萧瑟的寒意。五元旗在冷风中猎猎飘扬,而在五元旗下方,还有一面乌黑小旗一同飘在风中,旗上用金红二色描画着的朱雀图腾,在寒风的鼓动下似要展翅飞翔。
一句退朝唱罢,百官开始从正殿大门鱼贯而出。而等百官几乎退尽,才见李弘泽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大殿。他拢了拢毛皮披风,目光在那黑红的小旗上停留了片刻,正要走下石阶,忽听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弘泽,好长时间未见你上朝,是身子又不好了么?”
李弘泽回过头,见一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向他走来。此人面相端正,身材与李弘泽一般颀长,只是比起这年轻的皇子来,多出了几分斯文与稳重。
他便是当朝丞相尚书令杨施之子,左司郎中杨鹤亭。
李弘泽见来人是他,展起一脸懒洋洋的笑,方才在早朝上装的那副人模狗样即刻散了形:“这不是天寒地冻的,起不来床嘛。”
杨鹤亭眼角一抽,有心说他几句,可面对那厢笑意盈盈的样子,严肃的说教堵在嘴里又着实说不出口,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反正你身子好时,十次早朝也来不了五次。”
说着,杨鹤亭也望向了远处的黑红小旗,又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
“今日我送你回去。”
李弘泽自是有马车在外等候的,但他听了杨鹤亭的话,却是略微敛了玩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身后忽然又有话语声起,伴随着细碎的车轮声,令未出口的话就这么卡在喉中,又被生咽了下去。
“鹤亭原与本王同窗,如今却和我皇弟如此亲近,可叫本王好生嫉妒啊。”
“三殿下。”“皇兄。”
杨鹤亭与李弘泽相继向来人行礼,再抬头时,李弘泽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没心没肺的笑:“鹤亭兄看不得弟弟贪玩,见到就要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两句,若是皇兄像我这般没能耐,说不定他就追着皇兄教训去了。”
被唤作皇兄的,正是成武帝第三子,宣陵王李玄昌。此人乌眉凤眼,唇红齿白,一张脸生得可谓是俊美脱俗。但似乎是上天为了彰显予夺之公平,这般天人容貌的李玄昌,此刻却是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
听了李弘泽的话,李玄昌嘴角一挑,似是受用,但眼中却如一潭死水,没透出半点笑意:“皇弟谦虚了,我这般的身子,即便是有能耐又能如何。始终是比不了皇弟的。”
李弘泽和杨鹤亭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该接话,好在李玄昌也并不想叫他们尴尬,自行转了话题:“对了,今日是皇弟生辰,为兄在此先向皇弟道贺了。”
“多谢皇兄。”李弘泽忙欠身回礼。而李玄昌道完贺,看似也没有再多聊的意思,示意随从将他推走。
“那皇弟与鹤亭聊着,本王要去给母妃请安了,晚宴上见。”
***
“有话要说?”
送走了李玄昌,二人出了皇宫,李弘泽叫自家赶车的小厮小福先回去,自己跟着杨鹤亭钻进了杨府的马车。杨鹤亭吩咐车夫上路,马车跑出二里地去,方才转向已经坐定的李弘泽:“听说那个徐神医,留了人在你府里照顾?”
“人昨日才来,今日就让鹤亭兄知道了?”李弘泽眯起眼睛,“说吧,冯叔田婶小福小顺,哪个是你的眼线?”
杨鹤亭瞟了他一眼,神色不动,一本正经地说道:“没有眼线,昨夜做梦梦到的。”
李弘泽噗嗤笑出了声,从披风中探出双手拍了两下:“不愧是我家哥哥,竟有这般神通。”
“哎,说多少次了。”杨鹤亭收了玩笑,无奈地说,“你毕竟是皇子,我只是臣子,别再叫哥哥了,不合规矩。”
“你是堂堂商阳公主,我祖祖姑奶奶的曾曾外孙,同样流着李家的血,又年长我七岁,不是我家哥哥又是谁?”李弘泽不以为然。
李弘泽倒是没有瞎说,但这祖上八百年前的联姻到了如今,早就成了蒙了厚灰的老黄历,除了用来调侃,哪还算得上什么正经事。
杨鹤亭看似也是习惯了他胡扯八扯,懒得与他多辩,直接跳到正题:“这个留在你府上的人,来历还可靠?今时不同往日,我担心三殿下会对你有所不利。”
“唔……”
李弘泽知道,杨鹤亭叫他同乘一车,便是有不可被外人听去的正事说,于是也便不再调笑,想了想说道。
“人是徐神医带来的,说是杏林世家,父母双亡,一直由他教导医术,身世清白的样子。”
“没有有名有姓的父母在世,这清不清白可就说不好了啊……”杨鹤亭叹了口气,“自从惠妃娘娘出殡那天,陛下说了由你继承大统的话,这朝上的气氛就一日比一日紧张。蔡大人他们话里话外的,都是拥护三殿下宣陵王上位的意思。身体残障者不能继位是大周祖制,那厢本是不该做什么非分之想的,但看蔡大人那一票人的态度,他们怕是并不甘心就此罢休啊。”
李弘泽听了嗯了一声,垂着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杨鹤亭顿了顿,继续说道:“虽然你旧病复发,找个大夫进府照顾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我就是……哎,但愿是我多心。”
李弘泽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清楚的——就算杨鹤亭此次是多心了,也不是多得毫无来由。
他在民间的八年日月不短不长,再回来时却是恍若隔世。大哥二哥天人两隔,父皇一身的苍老倦怠,已是不复当年意气。而三哥那曾经玉树临风的俊美少年,如今也坐上了轮椅,再不能自由行走。尽管表面上,他与三哥仍是像小时候一样,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但有储君一事横亘在二人之间,哪怕同在安都之中,常常朝堂相见,但兄弟二人却早已隔了天堑。
车轮骨碌骨碌,载着他们在闹市街道上游走,车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偶尔夹杂着街边铺子响亮的迎客招呼,萦绕在耳畔的,是浓浓人间烟火气。
“莫要怪我对他小人之心,弘泽。”杨鹤亭半掀开窗帘,一股寒意蓦地钻了进来,沁凉沁凉的催人清醒,“陛下年纪渐增,立储之事就算没有迫在眉睫,也不会再拖太久了。如果宣陵王确有这般野心,这就是你们兄弟之间逃不开的劫。皇位在上,竞争本就没有公平可言,更不要说他身有残障,若是想要这皇位,不用些极端的手段,几乎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李弘泽闻言,深抽一口冷气,又缓缓吐出,半晌才道:“身残也不是他的错……大哥二哥没了,这皇位,本应就是他的。”
“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权位上,可这件事由不得你不愿意。”
杨鹤亭并不相逼,只是压低声音,将道理说得条分缕析。
“你也应感觉得到,陛下与朝中文臣们口中的所谓祖制,其实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母妃是朱雀门的人,他们的背后是朱雀门的支持。当年凭着这层关系,得以向朱雀门借来战力,光复了大周,可这朱雀却是柄双刃剑,经此一战,大周绝大部分军队都掌握在了朱雀门手中。”
“今日有陛下制衡,军事之外的文政之事尚未被朱雀门染指,但若是有朝一日由宣陵王继位,谁也无法保证,朱雀旗不会压在五元旗之上。储君的位置,陛下属意于你,文臣们明里暗里也都支持着你,所幸有祖制一事制约,那厢也只得强抹出笑脸,暂且安安生生地一起过太平日子。但有朱雀门和大周军权的撑腰,他们能这么忍着安生多久?弘泽,不可不防啊。”
“就我这点斤两,要我去与三哥和朱雀门抗衡么……诸位还真是看得起我啊。”李弘泽苦笑。
杨鹤亭也陪他苦笑:“若是金陵庐陵二位王爷还在,你愿意做个玩乐闲王,旁人也乐得成全。如今只能说是天意弄人。不过陛下和半个朝廷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你也必不会是单枪匹马,独立无援。进你府里的人,我会尽快帮你去查,你自己也务必多加小心。”
陛下与半个朝廷的心思……李弘泽望着窗外,只觉后背隐隐发沉。
“那就……有劳哥哥了。”
李弘泽无奈应着,忽然眼前一闪,一片十分熟悉的街景晃入视野中。
“刚说了不要叫哥……”
杨鹤亭话没说完,就听李弘泽急声招呼“到了到了,停车停车”,还未等马车停稳,便要钻出车去。
“哎等等,你去哪?”杨鹤亭忙问。
李弘泽眉眼一弯,一改方才的严肃,又不正经了起来:“彤楼到了,这时辰,我的两个好哥哥怕是已经叫好了缘公子在里面等我了,我这就先告辞了。”
“又是那两个不务正业的,你跟他们混得倒是开心。”杨鹤亭念叨着,见李弘泽已然跳下车去,连忙探头出去嘱咐道:“莫要喝太多了,别忘了晚上进宫赴你的生辰宴!”
“知道了——”李弘泽回头应着,脸上展开暖阳似的笑,方才车内谈话时的黯淡神色在他的眉眼间瞬间消弭,再寻不见踪影。
***
皇城,丽阳宫。
“给母妃请安。”
李玄昌向斜倚在榻上的美妇人微一欠身,算是行了礼。这美妇人姿容艳丽,虽是有些年纪,但仍是风韵不减,她正是李玄昌的生母丽妃。
“玄昌我儿,来。”丽妃向李玄昌招招手,脸上有几分倦容,“这几日政务忙不忙?这天也久久不暖,腿又疼了么?”
“儿臣一切都好,倒是母亲染了风寒,儿臣也没能常来探望。”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病。还是政务要紧。”丽妃说完抬起手挥了挥,四周伺候着的宫人们恭顺地退出了房间,掩上了房门。
“那件事,办得如何?”待宫人离开,丽妃便再不寒暄,直接问道。
“一切顺利。”见丽妃摒退左右时,李玄昌便知她要问什么了,“夜谷派来的杀手已经让徐神医送进去了,徐神医是我们的人,不必担心出纰漏,至于给杀手伪造的身份,已经在襄宁安排好了,对方就是查,也查不出端倪。”
“嗯,”丽妃点点头,“莫要太急着取他性命,他一个刚捡回来没多久的孩子,成日吃喝玩乐不问政事,连个仇家怕是也没有,想要他的命的大概也只有咱们了。他死得但凡有一点蹊跷,保不齐就会疑到你头上。吩咐他们将事情做周全,病死就是病死,务必要将你撇干净了,明白吗。”
“儿臣明白。”
“你做事仔细,我还是放心的。”丽妃看着李玄昌,目光中尽是怜爱,“我玄昌精明强干,才学过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怎能将帝位拱手让给那不学无术的浪荡子。那些陈词滥调不必理会,有谁执意挡路,除了便是了。”
丽妃口中说着残酷的话语,眼中却温柔不减,冷漠与慈爱并存在那张美艳的脸上,竟意外相融,并不显得违和。
李玄昌闻言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微一低头道:“是,儿臣心中有数,母妃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