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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辰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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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王府不算大,三进的院子,不过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模样,没几步便走到了头。只是就这宅子中住的寥寥几人来说,也算是相当宽敞了。
青唐在院里四下转悠着,像每次出条子时那样提前在心里计划着躲藏处和潜行路线,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院中树下挂着一个半旧的草扎箭靶,细看去,箭靶中心的红点已经被箭头戳得不成样子了。
看起来广陵王箭术不错。
青唐心里想着,正要移开视线,忽然发现箭靶上挂着的一副木雕的小弓箭,小弓只有巴掌那么大,却雕着精细的花纹,绷着紧绷的弓弦,与一同挂在一起的小箭袋配成一套,好像真的能拈弓搭箭射出去一样。
“这个是王爷雕的。”青唐看着小弓箭出神,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
青唐回过头,只见田婶抱着一盆衣服正要去洗,见青唐驻足此处,便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咱们王爷闲来无事,就喜欢拿木头雕点小玩意,给这箭靶上雕个小弓箭挂着,那边的梨树上就挂个小鸭梨,后院的马厩上挂个小马,浣衣房那边就是小衣服小裤子,挺大个人了,还跟孩子一样的,玩心大得很。”
看不出啊。青唐想。
他只有昨天跟徐神医来时正经见过李弘泽一面,那时候广陵王的王爷架子端得像模像样,半点没有露出这般玩闹的一面。
不过青唐并不想把这对话进行下去,没有接田婶的话,只是淡淡一笑。
——名字写上了夜谷的条子,便是铡刀悬上了头,对于将死之人,终究还是一无所知来得干净。
只是此番任务不同以往,最后一刀不知何时才能落下,在刀落之前的,与王府诸人漫长的相处间,又要怎么才能一无所知呢……
青唐直觉着,这次的条子,这次的人,对他来说大概注定又是一场难捱的煎熬。
“哎,是王爷回来了吧?”
田婶一句话令青唐收回飘忽的心思。前院一阵纷乱,其中确实有李弘泽的声音。
“我该去给殿下端药了。”方才的愁绪还留有余韵,青唐一句话说得有些生硬。
“哎,颜大夫忙。”田婶倒不介意青唐的冷淡,仍是一脸和善的笑容,应了一句,便抱着木盆往后院去了。
青唐转了转腕上的黑色佛珠,听着李弘泽的话音透过院墙,越来越近。
“今晚要赴生辰宴,晚饭不必准备我的了。”
李弘泽一边和冯管家说着话,从前院与中庭间的小门跨进来,一袭裘皮披风衬得人很是英挺。
“吩咐小福备上车,我换身衣服,过会儿就进宫去。”
“广陵王殿下。”青唐上前行礼。
“哦,颜大夫。”
“该用药了,小人给殿下送到房中。”
“有劳了。”李弘泽微一点头,便搓着手钻进了暖帘。
青唐看着暖帘落下,转身去了厨房,将煎好的药倒在碗中,手指捻过佛珠一侧,噬心散细如微尘的毒粉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药碗之中。
青唐轻呼了口气,端起药碗晃了晃。
最后一次了。他想。但愿这一桩事情结束,便是解脱。
***
“医家亲手煎的药果然不同凡响……”李弘泽仰头喝光了碗中的药,眉头紧皱,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比田婶煎的要苦上好多。”
“许是方子不同的缘故。”青唐收了药碗,神色不动,“师父开的方子,应是比一般郎中更有效些。”
“徐神医的医术声名远播,必是有独到之处,苦就苦吧。”李弘泽终于从苦药里缓过劲来,对青唐友善一笑,“名医高徒来给我煎药,委屈颜大夫了。”
“学艺未成,不是高徒,给殿下煎药也并不委屈。”青唐翘翘嘴角,硬梆梆地答了话,便行礼告退了。
不好聊天。李弘泽看着青唐的背影,心里暗暗评价了一句。
青唐走了,屋内便只剩下他一人。李弘泽往后一仰躺在坐榻上,只觉身上一阵难言的疲累。
日间杨鹤亭的话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烦闷郁积在心,就连和崔朗何兆麟两个狐朋狗友在彤楼胡闹了一番,也未能消解。
可即使是这样的心情,自己的生辰宴不能不去,也不得不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一整晚地和皇兄丽妃虚与委蛇。
李弘泽搓了搓脸,起身去衣箱中取出赴宴的礼服,脱下身上沾着酒气的长袍,将礼服按照规制,一件一件套在身上。
今晚的生辰宴,该是美酒佳肴,宾客满座的,但李弘泽一边整理着礼服,一边又忍不住怀念起在白云山与母亲粗茶淡饭、相依为命的时光。尽管生活不免清苦,那时的生辰宴不过是一碗没有什么肉的酱骨头,但那段日子却是有着如今再求不得的自在。
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测——当年他们和父皇,并非是不小心走散的。不然母亲怎么会离开得没有慌惧,毫不犹豫,远行千里,隐居八年,从未回过一次头。他至今没有忘记父皇的风林卫找上门时,母亲那声幽幽的叹息。当时的他并未听懂这声叹息,他定格在七岁那年对安都的记忆仍是温软单纯的。但现在想来,安都与皇宫对母亲来说,应是另外一番模样吧。
李弘泽双手撑上衣箱,看着衣袖上精美繁复的花纹,对母亲的回忆交织着思念忽然就无法抑制地从心口蔓延出来,险些就要催红眼眶。
呵…真是有出息。
他自嘲地扯起嘴角,深吸口气,强行将心绪拢在一处封存藏好,理理衣领,拿起披风,跨出房门,径直往皇宫而去。
***
“圣上驾到——”
一声高唱拖着长音,划破了明光殿内的嘈杂。李弘泽、李玄昌与早已到场的官员们一齐起身行礼,片刻后,成武帝与丽妃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走进殿来。
年逾半百的成武帝须发已是花白,身材微微发福,眉目间尽显老态,但帝王之气尚在,不笑时仍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他坐上盘龙金椅,抬抬手,说了句平身,然后转向李弘泽。
“弘泽我儿。”
“父皇。”
“今日是你二十岁生辰,父皇在此为你庆生了。”说着,成武帝拿起酒杯,由宫人斟满,朝李弘泽扬了扬。大臣们也随之起身,举起酒杯向李弘泽敬酒。
“谢父皇。”李弘泽起身,举起酒杯对着成武帝一拜,又转身向群臣示意,而后仰头将酒饮尽。
“这第二杯,朕替惠妃为你庆生。”
成武帝又将酒杯满上,一丝哀意染上略显浑浊的眼睛,不多不少,正好拨动了李弘泽那根柔软的心弦。
“你与你母妃多年坎坷,好容易回了安都,她却又……哎,竟未赶及你双十生辰……”
李弘泽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还未答话,便听一旁丽妃说道:“惠妃妹妹性子温厚良善,本应是多福多寿的命数,谁知竟走得这样突然……不过弘泽双十生辰毕竟是大喜,想来她在天上看着弘泽成材,也该是欣慰的。来,弘泽,本宫也敬你。”
成武帝的话本来惹得李弘泽心生感伤,但丽妃几句不合时宜的场面话插进来,反倒压下了他心里细小的波澜。他嘴角一勾,仿佛重整了铠甲,镇定自若地朝皇帝和丽妃一举杯。
“谢父皇,谢丽妃娘娘。丽妃娘娘说得是,虽是遗憾,但母妃在天上,也必不愿见我们时时为她伤怀。父皇也要想开些,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今日过后,你便又长一岁,莫要再像从前一般胡玩胡闹了,多多长进,也让你母妃放心,知道吗。”成武帝道。
“谨遵父皇教诲。”
***
如今的大周虽远不及鼎盛时期的国库充盈,不过五年的休养到底是让国家恢复了些元气,皇家也算有了皇家的样子。今年正逢四皇子的大生辰,宴席的排场又比去年大了一些,文武百官尽皆到场庆贺,席间丝竹歌舞,案上珍馐佳酿,早已是没有了光复元年那时的寒酸样子。
酒过三巡,李弘泽觉得有些头昏,便与皇帝打了招呼,到院内亭中醒酒。不一会儿,听到有人走近,李弘泽转头看去,是杨鹤亭提着两个小酒瓶走了过来。
“还喝啊……”李弘泽看了眼他手里的酒瓶,“实在是不胜酒力了哥哥……”
“你什么时候能改了这称呼。”杨鹤亭摇了摇头,递了一个小酒瓶给他,“不是酒,酸梅汤。”
“还是鹤亭哥哥疼我。”李弘泽笑容一展,接过酒瓶饮了一口,“好甜。”
“方才我一直担心,怕你白日里和他们玩得凶了,误了这边的生辰宴,总算见你穿得像模像样地来了,才放下心。”
“看你说的,我哪有这么没谱。”李弘泽抗议道,底气却不怎么足。
“怎么没有。”杨鹤亭可是底气足,反驳得很是有理有据,“前阵正月十五宫中灯会,都快结束了你才来,上个月丽妃生辰,你干脆就没有来。我看今日丽妃也不计较,还是好言好语地给你敬酒,很给面子了。”
李弘泽回想了一下,似乎确实没错,只得嘿嘿一笑:“我自己的生辰,总得要来嘛。”
“哎……如今你人在风口上,丽妃和宣陵王那边多少双眼盯着你,只想找到你难当大任的把柄,翻身把你踩在脚下,今日之后你也二十了,多少也长点心,收敛一点吧。”杨鹤亭也喝了口酸梅汤,压低声音道。
李弘泽默默不语,半晌,才喃喃开口:“要真能这样,不也挺好么。”
“嗯?”杨鹤亭一挑眉。
“我难当大任,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如愿以偿,我也得全身而退,不是皆大欢喜么。”李弘泽低头笑了笑。
“你……”杨鹤亭一时语塞,也不知该不该在这当口念他的不上进,话语在嘴里滚了几圈,方才出口道,“你就这么不愿做这个储君?”
“我只是……不愿与他相争。”
李弘泽看着夜幕中的皇宫,叠榭层楼被朦胧月色隐去了时光的痕迹,仿佛与多年前并无二致。
“还记得我七岁那年,辽人攻破安都,眼见就要打进宫来,几个浑身是血的禁军冒死前来护着我们出逃,三哥怕我脚步慢,便一直抱着我跑,我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那时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混乱颠簸的视野,刀剑相拼的声响,紧紧将自己箍住的手臂,脖颈间混杂着熏香味道的汗水……
记忆中的三哥是温热的。
而八年后坐在轮椅上的皇兄好似打磨光滑的玉石,不慌不乱,精致得体,不消触摸,便能知觉到那直沁入皮肤的冰凉。
“如今这样子,谁都不欢喜,却又不知该做何解。”李弘泽幽幽说道,“想要随心而活,太难了。”
“人人都能顺心顺意,哪还会有人世百味。”杨鹤亭也感叹,“这世间滋味中,多半都是左右为难,愁肠百结啊。”
李弘泽收回目光,看向杨鹤亭:“怎么,鹤亭兄如此感慨,也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么?”
杨鹤亭斜了他一眼:“那自然是有。我惟愿你能勤勉上进,有朝一日平安顺利地继承大统,莫要再成日跟那些个二世祖混在一处,更不要再和什么风尘中人来往,我看光这一件我就顺心不了。”
李弘泽闻言,眼角笑成一道月钩一样的弯:“风尘中人是说柳缘缘公子?我们鹤亭哥哥这可是吃醋了?”
杨鹤亭被他打岔打得无语,无奈地看着他:“你就这个胡浪样子,将来谁做你的王妃可是倒了霉。”
“我这么一表人才,人见人爱……”
李弘泽正贫嘴,见有宫人走上前来,躬身上前行礼:“四殿下,杨大人。陛下说身上乏了,已移驾重华宫歇息去了,叫殿下这边事了了,去重华宫觐见。”
“知道了。”
宫人又是一礼,转身离开。
“行了,别跟我这胡说八道了,快去吧。”杨鹤亭摆摆手道。
李弘泽收了调笑,轻轻叹了口气,饮尽瓶中的酸梅汤,把瓶子塞进杨鹤亭手中,抬手说了句“走了”,便往重华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