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二两糖茶

26、佛珠

　　清晨，青唐睁开眼，只觉四周似乎有些陌生，花了好久，方才想起来昨晚是睡在了哪里。

　　身旁的人还睡着未醒，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几缕发丝搭在脸颊上，原本清瘦利落的面庞便柔和成了一张孩童般的睡颜。
　　青唐有心让他多睡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想要起床，却发觉自己的手竟是一直被他握着，不知已经握了多久。
　　青唐的动作弄醒了李弘泽，他睁眼看看，见青唐还在，便勾起嘴角，安心地闭上眼睛，重新把青唐的手妥帖护在了手心。

　　“殿下再睡一会儿吧，我先起了。”青唐说着，想将手收回。李弘泽仍是一副在睡的样子，但手上却是拉着青唐不放。

　　“殿下？”青唐轻声唤着。

　　“青唐，住到我这来吧。”李弘泽喃喃说道，声音混着半梦半醒的鼻音。

　　一句话过后，房中安静了好久。就在李弘泽以为青唐不会回答的时候，耳畔忽然掠过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他猛然睁开眼，只见青唐偏着头不看他，小声说：“我住过来，好照顾殿下……”

　　李弘泽的嘴角一下子咧去了耳朵根，也不知是哪里好笑，拉着青唐的手贴在额上，忍笑忍得肩膀直颤。

　　青唐被他笑得发窘，用了点力抽回手来，下了床整了两下衣衫，站在那尴尴尬尬地又不知该干嘛，只好说了句我回房了，便是要走。

　　“哎青唐！”李弘泽连忙收了笑，坐起身叫住他，“晚上来。”

　　“嗯……”青唐丢下一个字，逃跑似的快步走出房门，也没敢理会院子里的小顺那惊讶的眼神，径直躲去了自己的房间。

　　“田婶……田婶！”
　　小顺看着青唐回房，一把丢下手里的扫把便跑去了厨房，不到半个时辰，府里几个下人便都知道了今早颜大夫衣衫不整从王爷房里出来的事。
　　田婶乐得见她家王爷修成正果，李弘泽临出门前吩咐了一句，晚上回来时青唐的随身用品已被妥妥当当地搬到了李弘泽的房中，只是被席还是按照青唐的意思，铺在了卧室外间的榻上。
　　李弘泽回来见了，也没多说什么，院中转了一圈，在厨房门口找到了守着药锅的青唐。他也不管田婶还在边上，贴着青唐身边蹲下，托着下巴看他。

　　“殿下看什么……”青唐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看你煎药。”李弘泽却看得十分自在，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煎药有什么好看，殿下回去歇歇，一会儿煎好了给殿下送过去。”青唐赶他道。

　　“不。”李弘泽笑嘻嘻地拒绝。

　　青唐无奈，也只得随便他看。药锅滚了，青唐往锅里加了一点水，又说道：“昨日刚病了，今日殿下也不休息，又去尚书省了么？”

　　“嗯。昨日早退，杨鹤亭替我把事做了，今天不能再叫他替我了。”

　　“昨天殿下怎么了，为什么早退？”

　　李弘泽面色僵了一秒，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这不是想起来要带你去翠楼吃饭的事了么，所以赶紧赶回来，怕青唐嫌我说话不算数。”

　　这话一听就不是实话，不过青唐也没再多追问。
　　不说就不说吧。总之他昨天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了，不然也不会像个孤单的孩子一样，粘着自己，想要疼爱。

　　青唐心里暗自想着，忽听李弘泽问道：“哎？你的佛珠呢？”

　　青唐心中骤然一紧。

　　“佛珠……摘了。”

　　“摘了？”李弘泽拉过青唐的左手，只见手腕上原先戴着佛珠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白痕。

　　“为什么摘了？我还觉得你戴着很好看呢。”

　　青唐目光落向李弘泽，那人正无知无觉地认真研究自己腕上那道白痕。
　　哎……
　　青唐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这样那样的借口早已用尽了，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薄冰，也在昨晚相依相融的体温中彻底融化了。长久以来翻来覆去的纠结被那沉沉夜色包裹着，终是回归了平静。
　　再也舍不得了。

　　青唐细细凝视着自己心里的这个人。这人头顶上的发髻随意挽着，玉簪歪歪斜斜地插着发冠，头发梳得胡闹又敷衍。
　　青唐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想帮他理好发髻上翘出的乱毛，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

　　就这样吧。不远，也不近，就这样好生与他待上一阵，直到……再也无法继续的那一天。

　　“之前殿下说过要送我礼物，还算数吗？”青唐轻声问道。

　　李弘泽闻言抬起头，眼神发亮：“算数！你想要什么？”

　　“殿下就送我一串佛珠吧。”

　　“没问题，我做给你，这个我最拿手了。”李弘泽笑容一展，“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子都好。”

　　“那我做好看的给你。”
　　李弘泽想了想，牵起青唐道。
　　“来，我带你去木雕房看看。田婶，麻烦帮青唐看着药锅。”

　　“啊……哎！”田婶一愣，又连忙答应。

　　这木雕房，可是自从惠妃娘娘死后再没有旁人能进去的地方……田婶望了望二人离去的背影，啧啧感叹了一番，看了眼小火咕嘟着的药锅，便又忙着做饭去了。

　　***

　　自从去了尚书省任职，李弘泽就没有太多时间泡在木雕房里了。房中有闷闷的潮气，案几上也落上了一层灰尘。李弘泽让青唐在屋外等着，自己去把窗户打开，又拿掸子扫了一遍，方才叫青唐进屋。

　　甫一迈进门槛，青唐脚步一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房间四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雕，有人像，动物，山水，花草，还有小巧得像玩具一样的桌椅板凳，家具用品。

　　“这都是殿下做的？”青唐四下环顾，只觉每一件木雕都那么精巧别致。

　　“嗯。好看吗？”李弘泽话语里有点小得意。

　　“好看。殿下真厉害。”青唐顺着木架，将木雕一件一件地看过，不知不觉走到房间深处，来到了香案上供着的母子像前。

　　“这是……？”青唐回头望向李弘泽。

　　“这是我母亲，和我。”
　　李弘泽对青唐解说道。
　　“你那边的架子上，是我们在白云山住过的房子，用过的东西，还有村里的邻居，那只狗是我们隔壁家的看门狗大黄，大黄旁边是他家的小孩小墩儿，我们离开时小墩儿只有三岁多，现在算算，该是有八九岁了。母亲刚过世那会，我每天什么也不想做，就想在木雕房里呆着，看看这些人，这些东西，感觉好像是回去了白云山一样，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李弘泽说得轻描淡写，但青唐却仿佛看到了那个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躲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独自伤心的人。心里蓦地生出一阵疼，青唐看着李弘泽微微暗淡的眼神，忽然很想像昨晚那样把他抱进怀里，好生护着，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不过还未等青唐做出什么表示，李弘泽就先一步岔开话题，打断了他的心绪。
　　“哎高高兴兴的，不说这些了。我记得我存了一块好木头，暗红色的，配你白白的手腕最好看，我想想……好像是放在哪个箱子里了。”
　　说着，李弘泽便去那一堆箱子边翻找了起来。

　　青唐呼了口气，暗自庆幸李弘泽没有察觉到他几要控制不住的心情。
　　一旦纵着自己一些，就又想要更多，我还真是贪心。
　　青唐在心里苦笑一声，目光却又忍不住粘在那个人身上，一眼一眼地看着，不觉就出了神。

　　“咦？没有……那是不是在这边柜子里……”
　　李弘泽自言自语着转过身，往青唐这边走来。青唐一激灵，连忙拿起旁边的木雕装出仔细欣赏的样子。李弘泽没注意到青唐的异常，走到房间这头的柜子旁继续找木头，忽听身后传来轻轻一声：

　　“安…平。”

　　李弘泽动作顿住，猛然回头，却见青唐拿着木雕对他说：“这上面，刻着安平两个字。”

　　“哦……”李弘泽松下自己过敏的神经，有点不好意思，“安平是我的小名，我娘……我母亲以前经常这样唤我。”

　　青唐点点头，将木雕放回原位。

　　安平，安平……

　　青唐心里默默念着，看着他翻箱倒柜认真找木头的样子，只觉与李弘泽三个字相比，这样温和宁静的字眼，似乎才更像是这个人的名字。

　　“找到了！在这呢。”
　　李弘泽终于找到了他的木头，两手捧着，献宝一样地拿给青唐看。
　　“这是红参木，很少见的，木质很细很润，颜色又好，我拿到之后一直也没想好做什么，正好给你做佛珠最合适了。”李弘泽将木头在青唐手腕上比了比，又拿了软尺在他腕上绕了一圈，仔细量了尺寸，“若是以前，一串佛珠大概不到一月就能做好，如今每天要去尚书省报到，没那么多空闲了，你多等一等，我慢慢做给你。”

　　“不急，殿下正事要紧。”青唐道。

　　“嗨，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不去又不行。谁让我是皇子呢。”李弘泽低头笑了一下，“好了，我们先去吃饭吧，晚上我就开工。”

　　虽然李弘泽干劲十足，但晚上也并没有开成工。
　　刚吃过晚饭，李弘泽就被杨鹤亭叫了出去，说是杨相要叫他面会从广陵远道而来的官员。身为广陵王，从自己封地来的人总不好不见，况且又是杨相所邀，李弘泽只得听从安排，去与那些陌生的官员一一客套寒暄，直到天色墨黑，才一身疲累地回到府中。
　　和冯管家打过招呼，穿过小门，走上回廊，李弘泽一抬眼，忽然发现自己房中并不像往日一般漆黑，竟是荧荧亮着灯烛。
　　是青唐！
　　他这才意识到青唐已是搬入了自己房中，两条腿瞬间就来了劲力，三步并做两步直直跑向房间，咣当一推门，把正在灯下看书的青唐吓了一跳。

　　“殿下回来了。”青唐放下书，从榻上起身相迎。李弘泽几步上前牵着他的手，也不说什么，就是笑。

　　“殿下笑什么？”青唐见他笑，也不由得弯起嘴角。

　　“没什么。”李弘泽蹭蹭鼻子。

　　青唐被他笑得心里软软的，温声说道：“天晚了，殿下去擦洗擦洗，早点睡吧。”

　　“好。”李弘泽一阵风似地跑出门，没多一会儿，又一阵风似地跑回来，鬓发上还挂着水珠，进门也不去内室，只在青唐榻边赖着不走。

　　“殿下有事？”青唐问。

　　“嗯……没事。”

　　“那就快去歇息吧。”

　　“……一起。”李弘泽拉了拉青唐的袖子。

　　青唐一愣。
　　“这……不成体统。”
　　青唐低头说道。但理智在心里叫着不妥不妥，口中拒绝得却一点也不坚定。

　　“一起。”李弘泽不放弃，又拉了拉青唐的袖子。

　　“殿下……”

　　李弘泽试着拉青唐往内室走，青唐犹豫着，竟也没能管住自己的脚步，由着他将自己带进了内室，拉到床上。
　　李弘泽一骨碌爬上床，又将脸埋在青唐衣服里，深深吸了一口青唐身上的味道，嘿嘿一笑。
　　喜欢的人毛茸茸甜腻腻地钻在自己怀里，让青唐的心彻底化成一汪水，拒绝的念头就这么溶在水中，再也寻不见踪影。

　　“堂堂大周国广陵王，这么能撒娇。”他垂着眼帘，轻声说道，“等病好点了，不能再这样子。”

　　李弘泽含混嗯了一声，手臂将他搂得更紧。

　　“青唐。”
　　“嗯？”
　　“等我病好了，你会走吗？”
　　“……会吧。”
　　“那我不要病好。”
　　“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殿下会好的。”

　　“那你答应我不走。”
　　李弘泽抬起头，认真地盯着青唐的脸。
　　“等我好了，你还留在我府上做府医，我若再病了，你就还给我看病，好不好？”

　　一直留在你府上，一直都陪着你，真好啊。颜大夫……一定会愿意的。
　　青唐看着李弘泽期待的眼神，莞然微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