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二两糖茶

42、抛却

　　经这惊险一扑，先前还有所犹豫的风林卫总算确定了青唐是友非敌。祭坛上，闲杂人等皆已逃散，只余李弘泽与李玄昌两队人在，这一片飞刃究竟是从何而来，冷静下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见风林卫们向自己投来敌视的目光，李玄昌心里一沉。
　　他千算万算，也没能料到事情居然会这样展开，这本来是要混水摸鱼嫁祸刺客的一手，竟将他的杀心就这么暴露在了天光之下。他只得强行扯过那层几乎已是不复存在的薄面，高声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拿下刺客，保护四殿下！”

　　“是！”李玄昌带来的侍卫们齐声应着，立刻便向李弘泽与青唐这方攻过来。
　　丁佑眉头一皱，握紧了刀柄。
　　攻过来的皆是宣陵王的部下，而刺客却被他们护在身后。如果抵抗，那便是难以辩驳的造反，但若不抵抗，又怎知对方真正的目标究竟是所谓的刺客，还是他们的王爷李弘泽。
　　电光火石间，丁佑迅速思考着对策，只见来人越来越近，马上就要与这方的风林卫短兵相接，丁佑不及再多思量，只得借着李玄昌混淆是非的话端，朗声喝道：
　　“暗器从那方而来，真正的刺客混他们之中，上！”

　　勉强找到了抵抗的理由，风林卫们再不顾忌，一拥而上与李玄昌的侍卫们缠斗起来。两方叮叮锵锵你来我往，打得正是激烈，无人注意到青唐与李弘泽已是悄悄退到了祭坛外侧的陡崖旁边。

　　“殿下小心！”

　　一开始不巧站在祭坛后方的沈茂，此时才好容易带着一队兵士穿过慌乱的人群登上祭坛。而一上祭坛，第一眼便看到李弘泽与黑衣人在祭坛边缘并肩而立，就站在退上半步便会跌下山谷的地方。
　　沈茂一时还未摸清状况，只道李弘泽是被刺客挟持，下一秒却见李弘泽好似对他笑了一下，突然之间便与那黑衣人一同跳了下去。

　　“四殿下！”

　　沈茂大惊，几乎要喊破了音，拔腿就往李弘泽跳下的地方冲了过去，在场众人也被沈茂叫醒了神，停了手上的打斗去寻李弘泽，却见那二人紧拉着绳圈结成的简易滑索，向祭坛对面的大树上荡了过去。
　　冷风划过面庞，微微有些刺痛，李弘泽荡到绳索尽头，爬上粗壮的树枝，回头又望向了已在遥遥彼岸的祭坛。
　　陡崖边，沈茂与一众风林卫正打算顺着滑索滑过来救李弘泽，却被青唐一镖割断了绳子；李玄昌则在一旁端端坐着，不惊不怒，不言不语，只是隔着那道山堑，与他静默地对视。

　　“刺客挟持了四殿下！弓箭手！立即放箭！”楚梁见李玄昌不作反应，便替他下令道。

　　“谁敢！！”

　　楚梁话音刚落，弓箭手们还未及近前，便被沈茂一声厉喝逼停了脚步。
　　沈茂眼睛一眯，貌似在呵斥士兵，目光却是直直刺在李玄昌身上。
　　“误伤了殿下，你们谁担待得起！传令风林卫，封住此间山口，丁佑！带上你的人，随我进山！”
　　风林卫得令，迅速撤了下去，只余李玄昌和他的随从还留在祭坛边一动不动。
　　李弘泽深深看了李玄昌一眼，一把扯去身上厚重束缚的礼服，将一件件系于安都的过往，一缕缕纠结难解的爱恨一齐斩断在山堑的那一端，转回头，抓起结好的绳索跳下树枝，与青唐一同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

　　“这边！”

　　山林里是李弘泽的主场，二人没跑几步，李弘泽便反客为主，拉起青唐向北而去。
　　时值正午，阳光明亮，干枯的落叶和树枝在脚下不停发出碎裂的脆响。二人穿过斑驳的树影，登上一个缓坡，只见前方出现了一排简陋的围栏，两端远远延伸着，看不到尽头。
　　李弘泽带青唐翻过围栏，又走了不远，一个黑黝黝的山洞出现在眼前。
　　“藏这里。”
　　说着，他便拉着青唐钻进洞中。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青唐一时视野不明，只觉这山洞不大，深处似乎也没有其他出路。

　　“沈总督他们……”

　　青唐心里想着脱身的事情，刚想问点什么，下一刻却眼前一花，被人不由分说猛然揽进了怀里。
　　已然强忍了一路，李弘泽此刻再不想理会那旁的许多。他不管不顾地将自己埋进青唐的气息之中，手臂紧箍着青唐的身体，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嵌入到自己的筋骨血肉里去。

　　“我好想你，快要疯了。”他在青唐耳边喃喃念着。

　　熟悉的体温自那肌肤相贴之处汨汨流淌至全身，令青唐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他伸出手，回抱起这个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人，听着他的呼吸一声一声，真真切切地响在耳边。

　　“我也是。”他轻声说道。

　　李弘泽就这样紧抱着青唐，脑海里好似一片空白，又好似被直冲上头的血液完全填满，恍惚间几要迷了神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略略清明了些，隐约感觉手臂间的触感似乎有些异样。他犹疑地放开青唐，解下他蒙面的黑巾，登时便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许多！他们怎么对你了？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别担心，我挺好的。”青唐温温然笑着。

　　李弘泽摸着他瘦得尖削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那是怎么回事，怎么能瘦成了这样子……”

　　青唐一眼一眼，细细把他看着，眼眸中的柔情浓得化不开：“没什么，就是太想你了。”

　　“青唐……”
　　李弘泽心里既酸又痛，又把青唐揽在怀中，却是不敢再多用半分力气，生怕手劲大了些，便弄坏了怀里这纸片一样的人。
　　“我们一起走，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青唐贴着他的颈侧蹭了蹭，枕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好。”他答应道。

　　浅浅的笑意好似涟漪，漾开在李弘泽的眸光之中，他略略后靠倚上石壁，却不舍得将怀里的人放开。

　　“还记得这个山洞吗？仲夏祭的时候我领你来看过，只是没有进来。”

　　“嗯？仲夏祭的时候？”青唐也不愿放开他，依恋地靠在他身上，口中应着他的话。

　　“嗯，这里是景春苑的狩猎场。”

　　“祭坛与景春苑竟是相连的……？”青唐有点吃惊。

　　“嗯。入口看似很远，其实离得很近。”
　　李弘泽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青唐的背。
　　“我身后的石壁后面有一块隐蔽的凹陷，我们若是藏进去，就算有人进洞来找，也很难发现。风林卫如今定是在搜山了，一会儿若有人声靠近，我们便进去，待到他们撤了我们再出山。”

　　“好，都听殿下的。”
　　青唐刚说完，突然神色一凛，直起身来警惕地看向洞口。
　　“他们已经来了。”

　　“这么快？”
　　李弘泽愕然，青唐未等他多作反应，便拉起李弘泽快速绕到石壁后面。
　　那里果然如李弘泽所说，有一个隐蔽的小空间，青唐将李弘泽塞进去，却发现里面再难容下第二个人。
　　人声越来越近，便连耳力弱于青唐的李弘泽都已经听到了动静。青唐无法，只得伸腿一迈，双膝着地，虚虚跨坐在李弘泽身上，与他挤在一处。
　　刚刚躲藏妥当，喊话声便在洞外不远处响了起来。

　　“老大！这有一个山洞！”

　　“进去搜！”

　　答话的依稀是丁佑的声音。兵士得令，便进了洞来。
　　脚步声渐渐接近，青唐提起精神，静听着山洞里的动静，手指捻上了手腕上的乌木珠——万一被发现，需得抢在来人出声之前麻晕了他。
　　山洞确是很浅，一眼就能看个全貌，那兵士四下扫视一圈，竟然真就没有发现异样，就这么又出了洞去。

　　“老大！洞里没人！”

　　“去那边看看！”

　　“是！”

　　洞外人声又逐渐远去。
　　“走了吗？”李弘泽压低声音问道。

　　“他们还在附近，一直没走远。”青唐偏过头，又仔细听了听。

　　“青唐耳力真好，我一点儿都没听到。”

　　“从小……练的。”

　　青唐从小接受夜谷的训练，无论是眼力还是耳力皆非常人可比。但青唐刚开口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夜谷二字到了嘴边又堪堪咬住，潦草草截断了话端。

　　李弘泽对自己确是情意深重的，可那之前长久的欺骗与伤害却也是真切存在的。尽管他并未宣之于口，但这件事在他心里，大概一直都会是一个难消难解的结吧。
　　至少在霜雀谷的那次相见时，青唐能够感觉得出，他是耿耿于怀的。

　　青唐不敢去看李弘泽，只是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石壁。而李弘泽竟也是半天不语，不知在想什么。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沉默到青唐不由得开始忐忑起来。

　　怎么办。
　　青唐想。
　　自己已经避免提及那些事了，他还是不高兴了吗……

　　“他们还没走吗……”

　　青唐心里正乱，却见李弘泽仰起头，目光带着几分迷蒙，甜腻腻粘在青唐脸上，似乎并没有青唐所想的那样不高兴。
　　“这样子呆久了……我就有点……有点……”
　　李弘泽说着，声音有几分干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额头抵在青唐胸口，小声说道。
　　“有点……难忍。”

　　“难忍什么？”
　　青唐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忐忑中，一时间没听懂他话中之意。李弘泽搂着青唐的手臂紧了紧，似乎又轻轻笑了一下，几不可闻地答道。
　　“难忍地……想要你。”

　　青唐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以怎样一副撩人的姿势，坐在李弘泽身上这么许久。
　　一句私密又亲昵的低语，令方才那片刻灰暗的沉默瞬间便化成了旖旎的颜色。青唐松了一口气，提了半天的心就这么放了下来，化作了一团蓬蓬软软的棉。
　　胸口被靠得暖烘烘的，怀里悄悄与自己说着暧昧情事的心上人，可爱得简直不像话。青唐垂下眼睫，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说道：
　　“等出去了，就给你。”

　　李弘泽闻言抬起头，眼睛亮亮的，透着一丝没能掩住的小惊喜：“你愿意让我……？”

　　满心的温柔都化成了水，青唐浅浅笑着，轻啄了一下李弘泽的额头：“殿下想怎样，都可以。”

　　“青唐……”
　　李弘泽又把脸埋进青唐胸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有嘿嘿傻笑。

　　又腻了一会儿，青唐听着风林卫们终于走远了，二人方才从山洞里出来。李弘泽抬头看了看天，说道：
　　“走吧，再晚怕是出不了山了。我们从景春苑这边溜出去，他们该是不会在景春苑搜人的。”
　　青唐点点头，二人便从缓坡另一端下了山。

　　没有皇帝驾临，平日里的景春苑守卫寥寥，放眼望去，视野中没有半个人影。湖面结了薄冰，夏日里摇曳多姿的杨柳如今只剩下条条脆弱的枯枝，冷风一过，偌大的园子显得冷清又萧条。
　　二人越过猎场的围栏，打算找处低矮的围墙翻出园子，还没走几步，却见本是空无一人的石板路边突然闪出一人。
　　那人身材魁梧，面容方正，身着一袭黑甲，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看着他们。
　　这人正是沈茂。

　　“沈总督？！”
　　李弘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青唐护在身后。
　　“沈总督怎么在这儿……”

　　“见过殿下。”沈茂行了一礼，“微臣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沈总督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李弘泽问道。

　　沈茂并不回答李弘泽的问题，只是拱起手，欠下身，朗声说道：
　　“请殿下随微臣返回安都。”

　　李弘泽看着沈茂头盔顶上的红缨，没有马上应话，默默思忖了片刻，方才开口。
　　“沈总督既是在此等我，就应该知道我必是不会跟你走的，何必又多此一请。”
　　“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明白父皇和诸位的期待，家国责任的话，沈总督不必再多费口舌。”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自从多年前我与母妃出走安都，我的心便从未再回来过，我做不了正经的皇子，更做不了称职的储君，若不是家国责任四字，我根本也不会将这个广陵王做到现在。”
　　“如今这四字我已然决定抛下，再不会捡回去了，恳请沈总督就当从未在此见到过我，高抬贵手，放我自由。”

　　沈茂缓缓收了那拱手礼，轻叹了一声。
　　“今日见殿下决然跳下祭坛的模样，微臣便知殿下是自愿出走的，殿下出走的缘由，微臣也能理解一二。但于情于理，臣不能就这么让殿下离开。家国责任之事即便臣不言，也是自在殿下心中的，这样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难道殿下自己就能够心安么？”

　　李弘泽闻言，淡然一笑。
　　“我只是个普通人，心中没有那般大义，况且就算是我心存大义地去坐了那个皇位，对大周来说也未尝是件好事。”
　　“人活一生数十年，遇人遇事百千，我不求事事面面俱到，也不奢望能对得起所有人。就当是我对不起他们，就当是我做错好了，如今我只想对得起一个人，错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一直在旁边静听的青唐蓦然抬头，目光落在李弘泽轮廓清晰的侧脸上。李弘泽并未转头看他，却是一把捞起他的手紧握在掌心里。
　　沈茂目光落向青唐，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又很快归于平静。

　　“殿下，此举未免过于儿戏。”沈茂沉声说道。

　　李弘泽嘴角一挑，自嘲道：“不着调的王爷，做不着调的事情，合情合理，顺理成章。而且其实沈总督也并没有想真的拦住我吧，不然又怎会不带一名随从，只身来此等我。”
　　说完停了几秒，又收了戏谑，认认真真地看着沈茂的眼睛。
　　“放我走吧，沈叔叔。”
　　李弘泽忽然转了儿时对沈茂的称呼，沈茂听在耳中，不禁一怔。
　　“我此举并非是一时意气，那日在府里所说的话，也并非全是冲动妄言。人人皆知我并不是合适的人选，不过都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既然不得已，那就让我替他们选择吧。我不在了，不仅于我，对父皇，皇兄，还有那些不得不拥立我的大臣们来说，大概都是解脱。”

　　李弘泽一语言毕，沈茂垂目而立，久久也没有再说话。
　　天光渐暗，四下无人的园子中漫起了萧萧寒意。正待李弘泽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沈茂终于在那昏沉夜幕降临之前松了口。

　　“殿下往南去吧。”

　　“沈叔叔……”李弘泽眼睛亮了亮。

　　“殿下走后，微臣会命风林卫往北去寻。”
　　说着，沈茂侧身一让。在他身侧，一条石板路蜿蜿蜒蜒，一直延伸到夕阳之下。
　　“今后殿下……万事小心。”

　　李弘泽顺着通路远远望去，又将目光收回，郑重其事地将双手相叠，对着沈茂深深一拜。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