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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五月海棠压花 ...

  •   上海市颁布的禁奥令一年比一年严,市内所有的公立都不再以学校的名义组织学生参加奥赛,但也不阻止学生以个人名义参加。陆文沚一直很希望曾谙学奥数为之后走数竞铺路,这一点上她的想法跟褚梅君不谋而合,清北每年2/3的学生都是通过竞赛渠道招进去的,就概率而言通过竞赛选拔进名校的概率比高考选拔高得多,数学虽然是五大学科里省一最少的一科但却是保送名额最多含金量最高的一科。曾谙数学本身基础也不错,陆文沚和陆嘉衡手里都有大把的资源可用,陆嘉衡对此持保留态度,只要曾谙愿意学他就支持,但是曾谙显然更愿意把多余的时间花在画画上,于是只好作罢。
      曾谙初中三年唯一参加的课外竞赛是市教育局组织的语文阅读竞赛,响应上面加语文学科教育的号召,市内中小学都参加了,这种难度她很轻松地拿到区第一入围市赛。
      市赛就安排在公立中学,各校带队老师领着学生在教学楼前的小广场集合,曾谙正在跟苑杭在队伍里说说笑笑,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循声看去越过嘈杂攒动的人群,看见招手的小男孩是森森。
      曾谙一惯不守纪律,趁带队老师不注意直接拉着苑杭溜过去,两个高一截的女生站在孩子堆里还是很引人注意。
      “你怎么来了,这是语文类竞赛诶。”曾谙很是好奇。
      “老师点我来的,而且我的语文也不差啊!”森森对曾谙小瞧自己很不满,白白圆圆的小脸气鼓鼓得像小包子似的。
      “好好好,我知道森森你最厉害了。”
      苑杭还是头一次看曾谙对小孩子这么友善,有时她俩一起出去玩碰上又吵又闹的小孩要不是她拉着,她怀疑曾谙能直接从路边捡一块石头把小孩砸死。她有些好奇问道:“曾谙,这是你表弟吗?”
      “嗯。算是吧,我跟你说他可厉害了,去年的市级奥数竞赛他报的是初中组还拿了一等奖。”
      “那真的是很厉害了!”苑杭一直都是数学学习重度困难症患者,对眼前这个小天才肃然起敬,问道:“你叫森森是吧?”
      叠字小名平时只有熟人才会叫,森森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苑杭还想说什么,旁边的一个瘦瘦猴精似的小男孩窜出来对苑杭大声喊道:“漂亮姐姐,他叫海参,就是那个黏糊糊软趴趴的海参。”
      森森顿时急了反驳道:“你胡说,我才不是海参!”
      “你就是,你就是,你的名字就叫这个!”
      周围的小孩都笑了起来,曾谙彻底恼了,一把抓住表现欲过于旺盛的小屁孩的细胳膊,严肃质问道:“给人取外号有意思吗?他叫梁海森,自己不好好学习前后鼻音不分还在这里卖弄,你觉得这很有趣吗?”
      小瘦子明显吓到了,周围的小孩也都不敢笑了,苑杭连忙劝曾谙快点放手,别把他们老师招来。森森也劝曾谙放手,毕竟他们都叫自己海参,他已经习惯了。一听他这么说,曾谙更不肯放了,她直接指着小瘦子的鼻子非常不客气地说:“知道他为什么叫海森吗?因为德国有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叫海森堡,要我说你全家的名字加起来都没他牛/逼。”小瘦子还想挣扎反驳,曾谙冷笑了一下,再次给予重击:“呵呵,我忘了像你这样的笨蛋根本连物理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物理学家海森堡的大名了。”
      越是爱出风头的人,自尊心越是脆弱。
      小瘦子嘴里放着狠话挣扎踢打起来,曾谙也不是怕事的,当即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边的骚乱终于把森森他们老师引过来,气势雄浑的男低音吼道:“喂,你们干什么呢?”
      曾谙不注意一松手让小瘦子跑脱了鬼哭狼嚎地去告老师,苑杭连忙拉着曾谙要跑,曾谙最后还留下一句:“以后谁再敢叫他海参,我把谁丢江里喂鱼!”
      两个人逃回队伍里,正好本校带队老师在点人数准备进场了,苑杭舒了口气道:“幸好。”
      曾谙愤愤道:“要不是那个老师我一定狠狠教训一下那个小屁孩。”
      她总是这样,总要护着周围亲近的人,就像小学时跟喊苑杭外号的男生从对骂升级到对打,苑杭从来劝不住她。苑杭给她理了理刘海,温声道:“好了好了,马上就要考试,你快换换脑子吧,而且你这么一闹,估计以后他们都不敢喊森森外号了。”
      曾谙还在生气:“最好是这样!”
      很久以后曾谙只记得那场考试里给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自由鉴赏李白的《秋登宣州谢眺北楼》,她很喜欢“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这一句,洋洋洒洒写了四行。梁海森却告诉她,自己一直记着当时她趾高气扬喊着要把人丢江里的样子,他说,陆曾谙,你是跟我们都不一样的人。

      考完苑杭在楼梯口等她,两个人夹在人潮里出了校门看见等在那里的苑妈妈,苑妈妈问曾谙要不要顺路送送她,曾谙摇摇头。苑妈妈也知道这孩子素来不爱麻烦人,习惯性嘱咐她自己路上注意安全便带着苑杭走了。
      此时正是春和景明的时候,曾谙一个人走在被暖阳照得明晃晃的路上,枝头缀满粉花的垂丝海棠在暖风里婆娑,她慢慢走着,只觉得这阳光好像从头照到脚,把她整个人都照穿照透了,她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过。
      此时此刻,若是即时死去,那也是一件美事。
      她依旧在想那些负面的东西,如一个傻子不顾一切地想抓住雨天的紫色电光火花。
      波德莱尔诗集写道“痛苦乃是唯一的高贵”,她甚至有些享受起它们了,那些悲伤绝望却又凄厉哀婉的心情,她把它们切成一块一块品尝着,所谓“沈浸浓郁,含英咀华”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曾谙是在半路上遇见陆嘉衡的,陆嘉衡在家里看着表估摸着都这个点曾谙还没到八成是选择走回来了,于是他出来接她。
      “你走在路上发什么呆,要是有车怎么办?”陆嘉衡也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提醒曾谙走在路上不要神游了。
      曾谙不说话,只看着陆嘉衡和自己一同站在这样的阳底光下,他好像也变得纯粹通透起来,他们都要变成透明的人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两个透明人融化在春天的空气里,不再有思想和躯体的边界,也不再受任何约束,构成彼此的粒子分散离析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陆嘉衡看不懂曾谙奇怪的眼神,不懂那一闪而过里包含的的汲汲似有所求的迫切和沉重到令人喘不过气的悲哀,于是问道:“怎么了?”
      曾谙笑了笑道:“天气真好,这样真好。”
      “是啊,天气很好,阳光也很好,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走在花影叠叠的路上,陆嘉衡忽停住叫曾谙把手伸出来,曾谙站住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掌,他抬手从枝头摘了一小簇海棠花放在她手心里。曾谙惊讶地睁大眼睛,陆嘉衡说:“你总是看,不是想要吗?”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要是喜欢什么东西绝不肯说出来,只一直一直盯着看,非要别人猜到她的心思送到她手里才肯收下露出一个笑来。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被精准猜中心事的曾谙又露出小猫似的张牙舞爪的神情。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难讨好了,陆嘉衡故意道:“不想要就扔掉,垃圾桶就在旁边。”
      “谁说我不要了?”曾谙小心地把海棠花捧在手心里,“我要夹在书里。”
      “别再压在那本汉魏六朝诗里了,换一本。”曾谙老拿陆嘉衡的大部头书来压花,她记性不好压完就忘了,运气不好再碰上回潮,书页连留着的花一起发霉了,陆嘉衡可不想曾谙再祸害他的书,心有余悸就又补充道,“最好用你自己的牛津字典。”
      “我知道啦!”曾谙忍不住笑了,她其实喜欢看陆嘉衡为她头痛不已又无可奈何以至于压低姿态跟她说话的样子。
      压花这事也是陆嘉衡教她,陆嘉衡说过他的爷爷老陆教授才是真正制压花的高手,他不过学了个皮毛,而曾谙大概学了个毛毛尖吧。她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初春了,楼下的腊梅花开得特别好,陆嘉衡手把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压腊梅花,她心急总是忍不住把字典翻开看看花怎么样了,最后当然是压得一团槽,陆嘉衡把自己压好的腊梅花做成书签送给她,她也不知道最终夹在哪本书里了。
      “还要吗?”陆嘉衡伸手拉低一根花枝,“你要压花的话是不是不够?”
      “够了够了!”曾谙可不想破坏市政绿化的,她看着掌心的海棠花,笑着说,“只要这个。”
      陆嘉衡一松手,花枝回弹,掸落海棠如雨,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也笑了起来,堂堂大教授完全笑起来的时候也有几分孩子气。
      曾谙从不怀疑陆嘉衡爱她胜过世上任何一个人,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努力实现,但要是她想要的就是他本身呢?
      物理学上说,频率不同,无法共振,而现在他们对彼此的爱已经不是同一种东西,注定无法互相理解。
      “曾谙,你怎么了?”陆嘉衡第一时间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曾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我想回到我们以前。”
      “为什么?难道现在不好吗?”
      “现在也好啊......”曾谙抬头望了望天,轻声说,“只是没有以前好。”
      这样的话她是第二次说了,但这一次陆嘉衡不知道她想回到的是那一段以前。
      时间是一条顺流而下的河,绝无回溯的可能,人类只不过是浮着漂萍,回天乏术。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人们只能选择接受或者遗忘。陆嘉衡轻轻拍了一下曾谙的脑门,好像要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她的脑袋:“别说傻话了,从来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我知道,我只是想想。”
      “沉溺过去只会陷入痛苦,你能掌控的只有现在,这个道理我想你是知道的......”
      “是是是,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一边啦!”曾谙不想听陆嘉衡讲大道理,迈开步子跑了几步把陆嘉衡甩开几米。
      陆嘉衡拿她没办法喊道:“别跑了,你没有钥匙。”
      能教的东西陆嘉衡都教给曾谙了,只是这些东西曾谙真正领悟地太晚太晚了。她本质上依然还是个孩子,却以为自己完全明白了人类最沉痛的爱,这比什么都可悲。

      曾谙升入初三以后就不再原来的班里上课了,学校把实验楼一楼的阶梯教室空出来当做培优班的教室,由各学科最优秀的老师来给他们上课,同样他们需要备战的不再是中考,而是复大附中的提前批考试。附中是上海市一级重点中学,说它是全上海最好的高中都不为过。一直都是年纪第一的曾谙自然是重点关照对象,有时她吃完中饭经过行政楼回新教室会碰上教导主任,那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地中海男人,曾谙对老师都很有礼貌,碰见总会问声好,于是主任就会顺势问她最近上课的情况,内容吃不吃力,作业多不多之类的,曾谙一概回答都好。
      她确实觉得好,从老师到同学对她都很好,老师们都不遗余力地教导培育她,有时她自己都认为自己也肩负着一份引导帮助同学的责任。十五岁的曾谙经常思考人类究竟怎样的存在,人类的心灵脆弱、矛盾、藏污纳垢却又高尚情操,人类更是复杂的东西。她不喜欢人类,但又觉得大家都是如此可爱。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人群之外的人,灵台清明地观赏着他们每一个人。她讨厌男生的粗野,但欣赏他们的大方豁达,她讨厌女生的矫情,但欣赏她们的细腻温柔,她很爱他们,特别是那些女孩子。尽管她们喜欢围在她身边说着她不懂的流行,但她们的笑声如此清脆悦耳总能深深感染她,她跟着她们一起笑起来,好像有那么一刻自己也进入了像她们一样的干净纯粹的容易被逗笑的少女世界;她们总是软软地柔柔地央求着曾谙教题目要作业抄,有时曾谙盯着她们算了几遍还算不出来答案时她们就会开始耍赖说下次再算,她们就是这样爱撒娇爱偷懒的小滑头,一肚子狡猾的小算盘,曾谙只觉得这种小女儿情态可爱极了,这才是正常的女孩子吧;但其实曾谙是比她们都需要照顾的存在,比如她总是忘记自己的生理期,她们会提前几一天提醒她,轮流给她打热水。曾谙的同桌在课桌里放了一大盒笔芯让曾谙随便拿,毕竟曾谙总是忘记自己的笔水没墨,最离谱的一次考试都开始了曾谙才发现笔袋里没一枝能用的笔,还是举手让老师帮忙借的,曾谙的前桌则总是在下午上课的时候偷偷从书包里拿出小蛋糕来分给大家,女孩子们对爱极其敏感,一笔一笔记在心里总是要还回去的,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那时流行朴树的一首歌《那些花儿》,曾谙觉得那些女孩们每一个都是开在她的世界里的一朵花,她照顾着她们,而她们只要保持美丽她就会快乐。如果陆嘉衡知道她那时的真实想法,一定会批评曾谙她这是绝对的骄傲,她怎么能把自己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滥施她自以为是的爱呢,但是曾谙乐在其中。
      唯一可惜的是苑杭不在培优班里,她的数学和科学实在是不行,曾谙替她着急,她自己倒是觉得待在普通班挺好的,毕竟培优班的数学试卷是她看到第一道选择题大脑都会死机的程度。

      在最后一个学期的五月里,曾谙第一次被人表白。
      那是曾谙原先在三班时很熟的一个男生,坐在她的右边,排队的时候也排在她右边,白白净净内向腼腆很少说话,总是很认真地听曾谙说着那些自以为好笑的事,比如古希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猎艳时比起漂亮姑娘更喜欢漂亮boy,比如牛顿炒郁金香企图大赚一笔结果一代物理学巨擘折戟股市亏得连妈都不认识。曾谙笑他也跟着笑,眼色很浅的眼睛呈现褐栗色闪着细碎的光,曾谙不止一次说过要研究一下他特别的虹膜,结果每每她盯着他不过两秒他就要跑。
      “我听老师说,你们22号就去考试了......”
      “对啊,所以这个要我转交给苑杭是吗?”曾谙直接把他捏在手里的牛皮纸信抽出来,这种活她可太熟了,看在对方是熟人且为人还不错的份上她考虑把它交到苑杭手里而不是半路直接撕了,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吐槽,“你干嘛用我们学校的信封包,上面还印着校名诶哈哈哈!”
      男生的整张脸都已经红透了,嗫嚅着说:“这是给你的......”
      曾谙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呃,四月一号已经过了对吧?”
      “陆曾谙,我不是在开玩笑的,这就是我写给你的!”他情急之下直接脱口而出,“我真的很喜欢你!”
      曾谙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男生沉默了,曾谙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他不了解她那些隐秘的不为世人所容的感情,不了解她情绪剧烈波动失控流泪的丑陋模样,不了解她的精神世界里永不止息的风暴,这些都是构成她的重要甚至是主要部分,他连这些都不知道,那他看到的是谁呢?让他喜欢的又究竟是谁呢?
      他连耳朵都是红的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曾谙见他实在为难,心生恻隐便道:“那我先收下了,等中考结束你再来找我说吧。”
      曾谙把信封对折塞进口袋里,扬长而去。
      放学的时候,曾谙跟苑杭说起这件事,苑杭很是激动道:“你是不是傻啊!今天是五月二十号啊!520啊!”
      曾谙一头雾水:“520怎么了?”
      苑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520就是我爱你啊!他故意挑今天这个时间来的!”
      曾谙干笑了两声掩饰尴尬,说:“幸好我让他中考完了再来找我。”
      这下轮到苑杭一头雾水了:“啊?为什么?你真的有想法啊?”
      “提前批考试是22号,安排在附中,考两天,考完我应该就不会再回学校了。”
      苑杭惨叫着说曾谙是个无情的家伙,曾谙却觉得这样很好,连再见都不必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五月海棠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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