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20、不同的伤疤

　　你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吗？心里反复惦念着倪仲的这个请求，以及最后倪仲拽住自己的袖子埋头的模样，走在街上的贺珩翼还是没能从震惊中缓过来。就算他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有两个倪仲的事实又怎么可能藏的住。

　　两个倪仲……贺珩翼皱起眉开始思考。倪仲什么都没告诉他，没说身份卡是谁的，没说为什么会知道另一个倪仲在里面，没说为什么会同时存在两个倪仲。

　　克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吧，可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话说回来，真有克隆一个倪仲出来的必要吗？如果真的有谁想克隆倪仲，那估计也是贺珩翼了吧。

　　唉……

　　贺珩翼长叹口气。

　　因为放心不下而跟着两个倪仲回了他们的家，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当前的情况，所以最后只能在时寻光回家后识趣地走了。

　　当心情不错的时寻光开门进来，两个倪仲先后从沙发上起身叫他名字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精彩得相当于一部完整的电影。他发怔地站在玄关半天没动作，眼神不停在两个倪仲的脸上来回交换。

　　贺珩翼走后，房子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古怪，时寻光整个人还处于极大震惊中没能缓过来，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刚从休眠舱里醒过来的倪仲才洗完澡，正穿了条裤衩在吹头发。吹风机的声音很小，尽管很小，却依然响遍了整个家。

　　另一个倪仲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时寻光，张了张嘴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究竟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出自己心中深深的歉意，究竟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面前的两个人原谅自己。他从没想过要刻意欺骗和隐瞒，本来以为只是一场怪梦的经历，直到他走进实验楼的地下室才猛然发现原来都是真的。

　　“你到底是谁？”时寻光终于开口，刻意低沉着声音问身边这个倪仲，似乎并不想让还在吹头发的倪仲听见。

　　“我是……”我也是倪仲，这样回答的话，只会让时寻光更加混乱吧。倪仲停下来思考了很久，才继续回答，“我大概是，从未来回来的倪仲。”

　　2374年。脑海里回想起了醒来时，戴着头盔的年纪很大的倪仲这样回答他的问题。

　　他从2368年开始一直睡在休眠舱里，睡到了2374年。

　　“对不起。”未来的倪仲低下头，即使眼镜已经滑下来也没伸手去扶，“对不起。”他只是在道歉。

　　时寻光定定看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过去，犹豫很久之后终于慢慢伸出手，在发抖的手，掀开了眼前这个倪仲的刘海。

　　不缝针好得慢。

　　没关系，就这样。

　　那我直接给你贴纱布？

　　嗯。

　　“你额头……缝过针……？”时寻光的声音在发抖。

　　“嗯。”未来的倪仲不明白时寻光为什么在听见答案后会是现在这个反应，为什么一副要哭了的样子，“你帮我缝的。”

　　“我没有帮你缝过……你说痛……”

　　听到这句话的倪仲怔了半天。怎么可能呢，就算他是未来的倪仲，过去所经历过的事也不会有任何区别，缝过针的他，也应该有个帮他缝过针的时寻光才对啊。

　　还是说……他甚至，没有回到他自己的过去，他们只是，毫不相关的时寻光和倪仲？

　　倪仲仰起同样惊讶的脸，睁大的双眼里泛起泪光：“你……不是我的时寻光，我也，不是你的倪仲。”

　　可是他们，却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时寻光垂下手，后退半步。前段时间的所有幸福全在这时化作千万毒针，顺着他的经脉游走。

　　“今晚要三个人一起睡吗？”吹完头发的倪仲换好睡衣，站在床边的台阶上在迟疑。床的大小即使睡下三个人也足够。

　　要被他看见了，枕头底下的那些东西，要被倪仲看见了。时寻光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心里无比慌乱起来。他猛然转身冲到床边推开倪仲，将枕头底下的东西塞进外套里捂得严严实实。

　　他这算是，背叛了倪仲吗？

　　“你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好倪仲只是站在台阶上问，没有要来看个究竟的想法。

　　“我……”

　　坐在沙发上的倪仲看见时寻光这个动作很快就明白了——时寻光并不想让他的倪仲知道他们犯过错。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

　　“我回去了。”他站起来，扶了扶眼镜，转身朝玄关走。

　　“你有地方去吗？”倪仲问。

　　“嗯，有的。”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他可以回老家，可以去后山，可以去学校。他换好鞋准备开门，迟疑了一下又回过身对里面的两个人努力牵起一丝笑，“对不起。”

　　“你做了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吗？”

　　“应该，是的。”

　　不是，做错事的人不是倪仲。时寻光在心里呐喊。

　　未来的倪仲低下头：“拜拜。”

　　“等等！”事到如今时寻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卑鄙的一个人，“倪仲！”

　　他太慌了，跑上台阶时被绊了一下，幸好用手扶住地面才稳下身体，朝已经拉开门的倪仲跑去，将他拽住。怀里的东西在他一心想着必须留下这个人的而冲过去时掉了出来，倪仲觉得奇怪，走过去捡起来。

　　“你别走。”时寻光抓着未来倪仲的手，非常用力。

　　“我不是你的倪仲……”

　　“你们，已经做过了？”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已经使用过的东西。

　　这两样东西他在书上见过，也很清楚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他愣愣地看了半天，才抬头去看着站在玄关因为他的话而低头不语的两个人。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答案也已经一目了然了不是吗。

　　倪仲还有些发怔，眼睛已然渐渐看不清他们的脸：“你们……做过书上那些了……”像是在呢喃，他的声音显得含糊又轻缓，“原来你们做过了……”

　　时寻光往前走了几步想说些什么，可是他现在还能说什么？已经发生的事他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另一个，也是倪仲啊。

　　根本就没得选。

　　倪仲收回视线，将东西放回地上，站起来换好衣服：“我回老家，这里留给你们。”

　　“对不起。”未来的倪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才是不速之客，才是多余的那个，“对不起……要是我能早点想起来就好了。回来的那天，我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根本就没有世界末日，我也没有和时寻光分开……对不起，我应该相信他们的话。”

　　倪仲并没有在听见他这些话之后停下，除了最初的对不起，剩下的他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并非是不想给未来的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并非不愿意相信他们不是故意的，只是除了想尽快逃离这里，他已经再也没有别的念头。

　　就算解释了又怎么样，就算误会解开了又怎么样，发生的事不会改变，难道现在的自己要将未来的自己逼走吗？他已经是多余的那个了。

　　“我没生气。”背对着他们两个，手已经摸上了门锁在暗暗使劲，倪仲留下最后一句话，“谢谢你们。”替我实现了约定。

　　“倪……”看着他打开门，看着他走出去，时寻光想叫住他，想伸手将他拦下来，可当余光扫到旁边另一个倪仲时他全身肌肉都猛地收缩，再也动不了。刚张开的嘴只能在痛苦呼吸几次后再次闭上，刚抬起来的手也只能僵住，最后垂在身侧。

　　这都是自己的错。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倪仲，未来的倪仲，忍不住这么想。他不明白为什么时寻光没有追上去，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了，时寻光应该去追他的倪仲才对。

　　“你在顾虑我吗？为什么？我明明不是你的倪仲。”未来的倪仲走过去想摸摸时寻光的脑袋，却又在即将碰到的时候收回手，“再不去，他就走远了哦。”

　　“追上去……”时寻光死死咬着牙，忍了很久才说，“我又能跟他说什么。”

　　这句话的出口，终于让他忍了很久的眼泪彻底流出来。他不想被倪仲看见这副狼狈的样子，转身冲进浴房躲起来，蹲在地上咬着自己手背无声呜咽。

　　等了一年的人，终于回来，他就像个走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被喂了一勺水，即将干枯的人生又再次充盈。这是件多令人喜悦的事啊，这不是令人喜悦的事吗，究竟是哪里错了，才会变成这样。

　　他犯下的错，究竟该向哪个倪仲去赎？

　　“你在哭吗？”倪仲走过来，站在门外。即使浴房的门没有锁，他也没想过要推门进去。现在的时寻光，想见的人，不是他。

　　时寻光无法开口回答，只能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再发出声音。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的时寻光，对不起……”隔着玻璃，倪仲抬手放在时寻光的后背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很开心，比你说会喜欢我一百年的时候，还开心。所以……我以为你是我的时寻光，对不起……但是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消失了。”

　　是了，他从未来回到现在并不是为了要弥补遗憾，而是为了救人。

　　“时寻光毕业的前一天，为了给他惊喜，我想带他去看萤火虫。我瞒着所有人，用保存的细胞培养出了一只萤火虫。但是，那天，我很困，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被关在一个很小的盒子里。是另一个时寻光和我自己救了我。那时候是2374年，世界似乎已经毁灭了，地球上没有空气，没有生命，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眼泪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掉，他并不想哭的，现在即使再回忆起当初和时寻光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也并不觉得遗憾。

　　明明，已经不觉得还有什么遗憾了的……

　　“休眠舱里，有一封信，是我自己写的，让我回到过去……”拯救地球。

　　拯救地球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凭他能做到吗？他又该做些什么，才能救下所有人，救下时寻光。

　　“你不是我的时寻光，是不是就意味着，这里也不是我的世界？和我约好毕业就在一起的那个时寻光，是不是已经死了？就差一天就只差一天了，为什么……勾过手指也不作数吗？”他已经将头抵在玻璃上，右手不禁握成拳砸了一下，“萤火虫……真的很漂亮，我真的……很想让你看看。对不起，我不想失约的，对不起时寻光……我一直都……”

　　很想你。

　　“你去找他吧，他不会、乱发脾气的。”

　　“你呢？”浴房里终于传来时寻光带着厚重鼻音的声音。他站起身面朝着外面的倪仲，走近一步，“我去找他了，那你呢？和我在一起的，不是你吗！”

　　“可是，我不是你的倪仲。”

　　“你已经是了！”

　　“不对……我不是……”倪仲惊恐地抬起头，往后退了几步与浴房里的时寻光拉开距离，“我……不是倪仲。”

　　对，只要他不再当倪仲就好了，即使不久的将来突然从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消失，也不会留下太多不甘。

　　心里莫名起了一股火，时寻光狠狠擦了两下眼睛用力拉开门走出去：“那我这段时间每天晚上抱着的人是谁？！我是在做梦？！”几乎是用上了浑身全部力气吼出的这两句话，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一些，“我已经做出选择了！也不想去考虑什么后不后悔的问题！就算倪仲恨我，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你是想说……和我没关系吗？”

　　“我是在说伤害他的人是我不是你！”时寻光走到倪仲面前，抱住他，“别再说对不起了，倪仲，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句话。”

　　倪仲想回抱他，可又在抬起手之后迟疑了。他还有资格去抱这个人吗？

　　“我不会逃避，你也别逃避。不管你怎么否认，在我心里你就是倪仲，是我喜欢的倪仲。”在时寻光看来，不管是自己现在抱着的这个倪仲，还是已经转身离开再也追不上的倪仲，都是让他想喜欢一辈子的倪仲。然而，对于怀里的这个人，他又多了一份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

　　根本就不用选，根本就没得选。

　　“那……”倪仲的声音有些发抖，“我还能抱抱你吗？”

　　时寻光收紧了手臂：“随便你，反正我不会放手。”

　　“可是，也许不久之后，我就不得不离开你了。”

　　“你死之前都别想。”

　　“那他……那倪仲，怎么办？”

　　“我会跟他好好道歉。”

　　其实倪仲并不需要任何道歉，就如先前临走时他对他们说的那样，他并没有生气。除了仍旧没能从接二连三的状况中回过神来，他其实一点事都没有。可尽管没有生气，也没有因为时寻光没守约定而心生怨恨，但浑身依然像血液全都凝固了那样难受。

　　像被人绑在钢筋圈里，慢慢倒灌进水泥。脚不能动了，大腿不能动了，腰也不能动了，胸膛被压迫着难以扩张，然后是脖子是脑袋，他痛苦地挣扎，水泥却逐渐凝固。最后保持着扭曲怪异的姿势，他被活活闷死。

　　对于倪仲奇怪的状态，本来还只是猜测的仲迎终于通过和时寻光的电话确认——他们吵架了。

　　我不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倪仲。在仲迎询问了几句后，倪仲终于开口说出这句话。随后在双亲的困惑和不解中，他慢慢说出了事情的全部始末，包括自己还停留在时寻光毕业前一天；包括现在有两个倪仲而另一个来自未来；也包括，自己会想办法不再喜欢时寻光。

　　从倪仲前后并不算连贯的话语中，尽管倪璨和仲迎仍然不清楚他失踪的真正原因，但有一点让他们无比震惊——之前回来的倪仲，来自未来。

　　“所以，我们没吵架。”倪仲脸上没有任何像是难过的表情，甚至连眼泪都没有，“但是我，不想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