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2》乱聿

21、望山之月

　　被倪仲放回地板上的东西还在那里躺着，时寻光和未来的这个倪仲都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默契的选择无视。

　　我还能继续留在这里吗？未来的倪仲不断问着自己这个问题。这里不是他曾存在过的过去，额头上的伤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该有个外来者的样子悄悄躲在暗处，只在这个世界需要他的时候隐姓埋名再出来就好了。如果他没有太过贪恋“倪仲”这段没来得及好好走完的人生，鼓起勇气去面对那封信上的内容，现在也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你吃过晚饭了吗？”时寻光不敢再让自己露出一丁点儿因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而难过的表情。他深吸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冰箱，“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先将就将就用营养餐应付。”

　　“好。”

　　“明天你还去学校吗？”

　　“不去了。”倪仲也站起来，走进盥洗间打算洗手，“让别人知道有两个倪仲不好。”

　　时寻光下意识点点头：“我明天打算请个假。去跟他好好道个歉，两位叔叔那边，也得说清楚。就算不能让学校的人知道有两个倪仲，但是你家里，想瞒估计也瞒不住。”

　　洗完手的倪仲走到厨房外，像是在看时寻光忙碌的身影，又像在发呆：“我……不去了。倪仲大概不会想看见我。”

　　“先吃饭吧。”

　　气氛并没有因为倪仲的离开而变得好一些，尽管时寻光产生了不能让未来倪仲不开心的想法，但又想不出任何逗他开心的话。以前恨不得将在航天院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讲给倪仲听，现在突然也不知道该从哪一件说起，仿佛已经没有让他觉得能逗倪仲开心的趣事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完，安安静静地收拾了桌子，安安静静地看了以前从来不会看的电视节目，安安静静地准备休息。时寻光走回床边帮倪仲拿睡衣，路过地上孤零零躺着的东西时弯腰捡起来，放回了床头的抽屉里。

　　或许这个抽屉，要很久之后才会被再次打开，直到他们心里的结彻底解开那天，才会被再次打开。

　　倪仲看见他的动作，什么都没问，接过睡衣拿上浴巾进了浴房。他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时寻光一直以来都喜欢的那个倪仲，如果不是因为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时寻光现在肯定抱着属于他的倪仲开心得不撒手了。

　　就像，当时抱他一样。

　　我不会后悔。时寻光在倪仲走后这样说过。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指——后悔也不能改变任何现状。

　　“时寻光，你睡着了吗？”躺在床上的倪仲转头去看身边的人，想伸手去碰他，又觉得不好，于是只能在黑暗里叫他。

　　“还没。”

　　总有一天，或许是等到自己完成拯救地球的任务离开的那天，或许是明天后天，时寻光早晚要回到另一个倪仲身边去的。

　　“我还可以挨着你吗？”

　　在那早晚之前，就让他向另一个倪仲暂时借一下时寻光的时间吧。

　　无法拒绝倪仲的要求，也不可能拒绝，时寻光索性翻过身来抱住他，轻声在他耳边说：“你当然可以挨着我。我不是说了吗，除非你死了，不然没那么容易摆脱我。”

　　“我记住了。”倪仲在他颈窝里来回蹭，“等我死了，你就跟倪仲和好吧。”

　　“去阎王殿找你和好啊？”

　　“不是我，是另一个倪仲，和你一个世界的倪仲。”

　　时寻光长长叹口气，亲吻着他的额头：“你别再总说什么不是我的倪仲另一个世界的倪仲，我不吃这套。还有，别整天想些要死要活的，你死的时候也就是我死的时候，不是寿终正寝就是地球毁灭，不可能出现第三种情况。”

　　“万一，出现了第三种情况……”

　　“不可能！”心情没有完全恢复平静，突然又听见倪仲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时寻光没由来的觉得火大。他翻身起来压住倪仲的双臂想凶他，但心里一软，又凶不出口，只好再次躺回来，搂着他，“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对你不客气。”

　　“就算我死了，也还有倪仲在。”

　　“你还胡说是不是。”

　　“你要是死了，倪仲会很伤心，我也会。”

　　时寻光要是死了，那他从另一个未来来到这里就没了任何意义。

　　在听见他们说世界已经毁灭地球上不再有除他们三人之外的任何生物时，这是最近流行的玩笑话吗——倪仲第一反应是以为有人在刻意捉弄自己。但是他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休眠舱外强行给他供氧的人的回应，身边所发生的异常在一遍又一遍告诉他那不是玩笑话。

　　那时寻光和双亲也死了吗？想到这点，他对信上所说的让他去做的事没有任何迟疑。于是在年老的时寻光与倪仲的帮助下，他回到了现在。大脑的昏沉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明亮，一抬头甚至还能看见自己家的窗户。然后他走进这座大楼，乘着电梯上来。

　　电梯门开的一瞬间，他看见坐在门口的时寻光，那顷刻间，他就觉得那段奇妙的经历肯定是场梦。

　　如果是场梦该多好。

　　想着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该怎么度过的倪仲一夜没睡，所以他知道时寻光也一夜都醒着。原本牵着他的时寻光的手，在半夜的某个时候轻轻放开。他听到一声来自胸腔深处的叹息，没出声，默默捱过了最难捱的这一夜。

　　要去跟倪仲道歉的决心在经过整夜与回忆的拉扯之后变得越发明确，时寻光不想只听倪仲说一句“我没生气”就给他们之间画下句号。尽管还未来得及正式开始，或许也并不需要任何隆重的结尾，但他必须再见倪仲一面。

　　“等我回来。”起床后等到中午吃过午饭才与仲迎联系，确认了倪仲因为身体不舒服而请假在家休息，时寻光终于准备去做个了结。

　　未来的倪仲还在吃饭，抬起头时就看见时寻光已经做好出门的准备。也许时寻光不会回来了。他不禁这样想。但是没关系，本来时寻光就不该再回来，而他也并不对此还抱有遗憾。哪怕只有短短几十天，他的心愿不是也已经实现了吗。

　　希望被他偷走心愿的这个时间里的倪仲，也能和时寻光一起，找到新的心愿。

　　没有必要再留下来了。

　　慢条斯理吃完盘子里最后的一口营养餐，倪仲起身将桌子仔仔细细收拾干净，仿佛要抹去自己存在于这个不属于他的时间里的所有痕迹，开始打扫这间冷清下来的房子。所有他用过的，牙刷也好，毛巾也好，甚至连洗手台上那块小小的香皂一起，全都被他收进垃圾口袋里装好，打算离开的时候带走。

　　最后，他坐在桌前给时寻光写遗书。

　　说来也奇怪，遗书这种东西一旦写起来，除了叨叨絮絮的提醒仿佛也没什么能写的了。他没有需要被继承的遗产，没有需要交代的后事，更没有需要抒发的死亡感想。想了想，他索性将时光仪的使用方法写在了上面，并将这个东西作为自己唯一的遗产留给时寻光。

　　当然，这两样东西都没必要立刻让时寻光知道，他将它们放在了柜子里，然后站在玄关看着不知道该不该算作他家的地方，提起装有自己生活用品的垃圾袋心满意足地推门离开。

　　他还带走了昨天从倪仲醒来的休眠舱里拿走偷偷藏起来的三样东西——信、异血和时光仪。他暂时不希望倪仲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必要。他将这三样东西放进某个小广场旁边的商场储物柜里，为了防止中途被工作人员清理走，还特意付钱延长了使用时间。

　　做完这些事，想着得为自己找个地方等待末日来临的未来倪仲，选择去后山。

　　对此毫不知情的时寻光赶到倪仲双亲的家，哪怕仲迎在电话里已经反复提醒过倪仲不打算见他，他仍旧执拗地站在大楼底下不停诉说自己的请求。

　　玄关处投来时寻光站在楼底电梯前的模样：“倪仲在家吗，我有话想跟他说。”

　　“倪仲在睡觉，你改天再来吧。”仲迎为难地劝阻。

　　“那我在楼下等，如果倪仲起来了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我不会对他做什么，我只是想……想和他道歉。”

　　仲迎无奈地回头向倪璨求助。不想插手太多的倪璨才叹口气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问：“另一个倪仲呢？”

　　时寻光愣了愣：“在家。叔叔你们……都知道了？”

　　“倪仲昨天回来说了。”仲迎顿了顿，终于忍不住提醒，“时寻光，假如你两个都不舍得伤害都想留在自己身边，最后他们两个都会因为你受伤。就算他们都是倪仲是同一个人，但在同时存在的现在，他们就已经是两个不同的倪仲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所以他今天才会站在这里，准备面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所有事，“让我见倪仲最后一面吧。”

　　不等仲迎再说什么，倪璨伸手帮时寻光按下电梯楼层：“你上来吧。”他关闭了来客投影，转头对满脸担忧的仲迎说，“把倪仲叫起来，让他们好好聊聊。”

　　仲迎点点头，敲门倪仲的房门去叫他。

　　“我不想见他。”在外面传来人声对话的时候倪仲就醒了，很快通过声音知道是时寻光要来，于是当仲迎开门进来正要开口时，倪仲撩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跟他说我已经死了。”

　　“有些事你们得说清楚。”

　　“没有不清楚。”

　　“你父亲已经放他上来了。不管最后结果是什么，你得把你心里想的都告诉他。”仲迎费了好大力气才扯开倪仲的被子，“就当做是跟他告别说声再见，他就没有再纠缠你的理由了。要是你说了再见他还敢来，我和你父亲都不会再开门。”

　　仔细一想，他昨天确实没有跟时寻光说再见，所以时寻光才会以为他们还能见面吗？倪仲终于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

　　为了让他们能敞开心扉聊清楚，倪璨和仲迎借口散步出去了。临走前倪璨经过时寻光身边时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想清楚。”

　　要是说这句话里带着威胁也丝毫不为过，时寻光当然听得出来。正是因为想清楚了，也做出了决定，他现在才会站在这里，将要对倪仲道歉与道别。

　　“叔叔说你身体不舒服，吃药了吗？”

　　“再见。”倪仲说完转身就要回房间。

　　时寻光立刻追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我有话跟你说！”

　　倪仲后悔了，果然还是不该和他见面：“我什么都不想听。”

　　“那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

　　“你有点烦。”

　　“这是我最后烦你一次，倪仲。”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再见，是道别的意思，你可以走了。”

　　“我把话说完就走，以后只要你不想我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拜托了，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不好！”倪仲开始发脾气。

　　可无论他绕着家里的房间走到哪里，时寻光都跟在后头不肯让他逃避。直到他躲进自己的卧室锁上门，将时寻光关在外头，时寻光也仍然站在门口没有走。

　　“倪仲，我喜欢你，直到现在都很喜欢。”

　　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坐在公租车上兜兜转转绕了快半个城，倪仲终于在离后山还有段距离的地方下了车，靠双腿徒步走向后山。他不赶时间，于是像散步一样走得很慢，等爬到山顶坐下时，天已经全黑了。

　　他还坐在以前和时寻光一起裹毛毯抓飞蛾的地方，飞行灯浮在他身边像只守护精灵，然而却什么都守护不了。

　　该带床毯子来的。蜷缩成一团的倪仲不禁心生些些悔意。好在这个时节的气候没有冷到让人在后山的夜里睡不着的程度，抱着装着生活用品的垃圾袋，像个第一天当流浪汉什么准备都没有的外行新人，倪仲侧躺在泥土地上睡着了。

　　昨晚的彻夜未眠带给他太多困意，以至于刚闭上眼睛竟然就昏昏沉沉睡过去。然后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正漂浮在太空上，头顶是无垠无迹的繁星深纵，脚下是蔚蓝斑彩的美丽地球。时寻光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拽着他腰间的安全绳，牵着他的手。

　　我喜欢你，生物求偶的喜欢。想和你组成亲密无间的伴侣，共筑同一个巢穴，即使迁徙途中走散也要停下来寻找，想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细胞的那种喜欢。

　　我喜欢你，即使这种喜欢违背了自然法则，也会让我的基因、我的存在被彻底抹去，但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你。

　　你也，喜欢我吗？

　　“倪仲！倪仲醒醒！”

　　耳边传来烦人的声音，倪仲迷迷糊糊从没能得到答案的梦里醒来，慢慢睁开眼。眼前是在梦里出现的时寻光的脸，焦急又疲惫。他不由自主伸手摸上去，感受着这个人存在的体温。

　　“早。”

　　“早什么早！我找你一天一夜了！”

　　倪仲坐起来，才发现天已经快亮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即将裂开淡金色的线条。

　　时寻光扑上来抱住他，很用力。回家之后没有看见倪仲的身影，以为他只是出门买东西的时寻光在家里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倪仲始终没有回来。过去令人恐慌的记忆突然复苏，他夺门而出到处寻找，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找到这里。

　　还好，他还在。

　　“回家吧。”

　　“我还能回去吗？”

　　“废话！你也是倪仲那也是你的家！”

　　那你也，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