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调》三水小草

5、第 5 章

　　在茶几上摆了饮料和零食，我教会了青青用电视遥控器。

　　一开始电视里放的是个人们穿着古装你爱我不爱我的电视剧，等我洗了水果回来，电视里已经换成了甲鱼的科学养殖。

　　穿着睡衣的青青蹲坐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手里还捏着那个小篦子。

　　我百无聊赖，看她长发披在肩上，把那对发绳找了出来。

　　她高高兴兴地用它们绑头发。

　　两条长长的马尾辫垂下来，为她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稚气。

　　有些稚气的小女孩儿披着两条长辫子认认真真学习甲鱼养殖，画面格外有趣。

　　我和她挤在一起坐着平时我下午这个时候都会补觉，今天却觉得很精神，偶尔还能聊两句甲鱼腮腺炎的成因。

　　青青不看电视，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我。

　　我笑了：“我好歹是个医生，虽然没给甲鱼治过病，有些原理是通用的。”

　　青青惊讶地张了张嘴。

　　“你身上没有证件，等你家里人来了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你这个嗓子能不能治。”

　　我对她说。

　　青青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笑着摇了摇头。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决定跟她的家里人谈这件事。

　　现在农村医疗有各种帮扶政策，就算没钱，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一下。

　　想着想着，我想起了昨天晚上送来的病人，关了手机的小说APP，拨了个电话：

　　“陈医生，昨天那个肝衰竭的病人指标怎么样？”

　　“……刚刚结束抢救，人没了。”

　　几秒钟后我结束了通话。

　　电视里在说养甲鱼的池子怎么消毒，看电视的小姑娘吃了一块中午剩下的西瓜，甜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

　　我也用叉子扎了一块一块西瓜，没夹住，西瓜掉在了地上。

　　红色是汁水崩开在139块钱一平的木地板上。

　　青青转头看看我，用手捡起西瓜要放进嘴里。

　　我把西瓜打掉了。

　　“掉地上了别吃了。”

　　地上又是一滩红色的痕迹。

　　青青摇头，又去捡那块西瓜。

　　她的长发垂在地上，发绳上红色的小球球像是两颗小樱桃。

　　我有些懊恼自己情绪的失控：

　　“对不起，我不是对你生气。”

　　西瓜碎成了一滩，青青看着我用纸巾把红色的污渍抹掉。

　　她很喜欢白色的纸巾，会用手小心去拈，纸巾放在掌心轻飘飘的，她也小心地捧着。

　　当医生当久了，经常会觉得人的生命和一张纸巾没什么区别，轻薄柔软，说碎就碎。

　　我挠了挠头：

　　“刚刚……我有个病人去世了。”

　　四十二岁，有妻子和女儿，我还记得自己一扫而过的资料。

　　男人经常喝酒，患有乙肝，已经戒酒两年，昨天送到医院已经出现了黄疸和肝出血，我抢救了四个小时才勉强救回来。

　　青青拍了拍我的手。

　　我低下头不想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疲惫和颓唐。

　　“你们肯定经常听我妈夸我，从小县城考了出来，又留在大城市，还自己买了套房子。其实，特别没意思。像我这种内科医生想看见肝病病人被治好太难了，只是给病人缓解症状，等他们下次再来住院的时候病情肯定就会更差，然后我还得找别的办法。”

　　最开始的时候，看见病人出院还是会觉得开心的，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获得成就感的能力，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只是在争取不要有最坏的结果，在这样的人生里情绪好像都在被吞噬。

　　“房子很贵，每个月都要还贷款，装修的时候我精打细算，我妈要把她攒的钱给我，我都不敢要，一个劲儿跟她说我的钱够用。”

　　其实在外面借了不少，我陆陆续续还了一年多。

　　可是有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家之后，我却开始怀疑我留在医院做医生的意义。

　　无休止的加班，看着病人的健康一点点被自己的脏器拖垮，到了春秋季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有时候看看网上别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我都会开始惊讶，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那样多彩的生活，看不出一点的孤独和空泛。

　　我给青青用的手机被她放在桌上，话筒是坏的。

　　被病人的家属踩坏的。

　　一部手机，成了我工作的一个注脚。

　　“每天说着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看着病人的家属为了医药费吵架，病人躺在床上哭，或者是看着病人每天想着自己病好了怎么样，想得很多，结果没几天又回来住院……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才是病人。”

　　这些话，我只敢跟青青说。

　　我不担心她听不懂，也不怕她听得懂。

　　没走进社会的时候好像可以很轻易地把人生分为“成功”或者“失败”，却没想过成功和失败的重彩都没有，只有黯淡浑噩的人生竟然更可怕。

　　电视里已经讲完了怎么科学饲养甲鱼，开始讲怎么能把彩椒种的又大又漂亮。

　　西边的窗子里兜着最后的晚霞。

　　一块西瓜被放到了我的眼前。

　　我抬起眼，看见小姑娘笑着看我。

　　“甜。”她用嘴唇的动作努力告诉我。

　　“红。”她指了指外面的天光。

　　“好。”她指了指我。

　　西瓜是甜的，晚霞是红的，我是好的。

　　在她的静默热烈的目光中，都获得了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