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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摇曳风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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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乾学张大了嘴,瞠目结舌半晌才接受这个突然的决定,赶紧跪下谢恩。
康熙又扫视众人,叫那黑髯汉子安排好修书人员的例钱,吩咐底下三个中年官员推荐能人,又叫那两个年轻侍卫将修史的旨意告知他们所结交的汉人文士群体。
卫素瑶在旁听得一愣一愣,都快不知道怎么呼吸了。
原来底下那三个中年人,一个正是明珠,她没猜错,另一个年纪最大、胡须见银丝的,是熊赐履,坐在熊赐履身侧的表情始终严肃凝重的人,是索额图。
简直惊掉下巴。
这还不够,座下多次替她解围的少年侍卫,是曹寅不错,这不是新闻了,真正令人激动的是,他旁边那清俊得像一截竹子的侍卫是纳兰性德!
名人齐聚一堂,卫素瑶心绪久不平复,偷瞄阁中众人,目光来回扫荡,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
最后,瞪他的黑髯汉子是户部尚书伊桑阿,这个没听过,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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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领旨后如潮退去,徐乾学还多端了个盘子回去,一副受宠若惊到发傻的样子,众人对他且嘲且笑。
卫素瑶正心绪翻覆,不料眼前出现一只宽长大掌,骨节与青筋分明,来回晃了两下。
“朕拿你的点心借花献佛,你这么不舍得?”
卫素瑶回神,连说:“舍得,舍得!若能换徐大人效忠办事,奴才的点心做得就值。”
“你倒是心怀大义,”康熙微微一笑,问她,“方才看什么出神?”
卫素瑶眼珠提溜转,迅速反应:“奴才是羡慕。”
“羡慕?”
她暗戳戳控诉,“奴才整天呆在延禧宫,巴掌大地方,每天对着相同的景物和人,娘娘还不许奴才自行踏出延禧宫,等于是禁足。奴才心里苦极,很羡慕刚才那些人,他们可以去宫外看山川湖海,见识形形色色的人,可奴才不能。”
康熙端详她,见她眼里涌动艳羡之色,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每日天不亮起床听政、听日讲、议事、看奏折,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有时在奏折看到地方官员写的风土人情,恨不能生个翅膀飞去亲眼一见,可是三藩战事如火如荼,如何能走得?自己管着全天下,却不能见识天下山河三分之一面貌,着实可哀。
他像是安慰自己,“等战事平了,今后总有机会。”
卫素瑶撇嘴,心想他自然可以n下江南微服私访,随便造啦,自己却连惠嫔和小冬瓜都摆脱不了,人比人愁死人。
两人一时都在出神,康熙觑她忽道,“今天的衣裳很鲜亮。”
卫素瑶低头看了眼,又见余光里康熙的香色衫子和自己的杏黄衫子颜色接近,她心中一突,隐约想起黄色在古代是尊贵的颜色,穿错颜色了?当即低头道:“皇上恕罪。”
“好端端又有什么罪?”
“奴才穿错颜色。”
康熙恍然而笑,“无妨,这不是明黄,”他向暖阁内踱去,“眼睛该叫太医瞧瞧了。”
卫素瑶跟上去改口说:“谢皇上夸奖。”
康熙坐到大案前,拿了本书出来翻着,目光在她脸上一扫,漫不经心问:“惠嫔不给你耳坠子戴么?”
卫素瑶摸了下耳垂,“娘娘给的都太重了。”
“你喜欢轻巧的?”
最好是让耳洞长闭合,不戴什么最舒服。卫素瑶心里这样想,实际是点了头。
康熙扬长了声调,向外唤道:“赵昌!”
赵昌闻声进来等,只听康熙吩咐:“去广储司挑几副轻便小巧的耳饰。”
赵昌瞧瞧卫素瑶,立刻应声而去。卫素瑶不知要耳饰何用,还不如赏点银子实在,不过至少说明那道快削三藩没白忙活,一切稳中向好。
“皇上,您就吃了一点红薯酪,剩下都赏了徐大人,肯定还饿着吧?”
康熙负手回内,此时回眸看她,定在那儿,好整以暇等待下文。
卫素瑶取出食盒第二层,“皇上喝粥吗?”她舀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端到书案上,又把装了山药饼和蛋饼的盘子递去,“山药是奴才削皮切丁和在面里的,皮蛋是奴才剥的,瘦肉、火腿丁是奴才一刀刀切的。”
康熙点头。
卫素瑶没等到预想中的称赞,便又弯腰递上热毛巾,“皇上,您擦手。”
康熙顺从地接了她递来的湿手巾。
“皇上,您用。”
“皇上,您吃。”
卫素瑶把小碗推到他面前,侍立在旁,巴巴地等着康熙开口提问,没想到等了半天,他只是沉默地吃。
很快,赵昌端了个比餐盘大一点的圆铜盘进来,铜盘里密密麻麻地平铺若干耳饰,都是小小的,赵昌声音微喘,“皇上,奴才挑了好些回来,您看看呢。”
康熙只吃着山药饼,眼也没抬,“你去挑,是朕赏你的。”
卫素瑶很给面子地拿起一个翡翠短耳坠,放下,又拿起一个碧玺珠花的长耳坠,再放下。在她看来除了颜色各异,这些耳饰长得都大差不差。
“若都喜欢,也可都拿去。”
赵昌忍不住耸耸肩,卫素瑶知道他误解了,“不用,不用这么多。”
她当下拿了翡翠耳坠,投给赵昌一个疑问目光,赵昌点点头,卫素瑶便道:“就这幅吧。”
赵昌张口无声比着口型,“戴上。”又觑觑康熙。
卫素瑶会意,笨手笨脚弄了半天,总算挂上,到康熙面前问:“皇上,好看吗?”
康熙放下银匙子,抬眸望来,她耳朵下垂荡着翠绿的两个小点,极素净甚至略嫌老气的款式,和她的衣衫发式都不相配,可却衬得她耳垂粉嫩、面容生娇,也不错。
“不赖。”他说。
卫素瑶知道眼光不好,挑得不行,只是对打扮毫无兴趣,便谢了恩。
赵昌颇为遗憾地端着铜盘出去,带了一盘子耳饰来,偏偏人家挑了副道姑才戴的款,对了,道姑究竟戴不戴耳饰?赵昌回想贺凌霜的装扮,一时想不起耳朵上的细节。
卫素瑶得了赏赐,心里到底欢喜,见康熙吃得差不多了,两个山药饼没了,粥也去了半碗,便问:“皇上不问奴才为何做这些吃的?”
“为何?”康熙头都没抬,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银匙倒映出卫素瑶百无聊赖摇晃的身影,康熙眼里糅进笑意,改了口吻:“嗯,为何做这些?朕很好奇。”
太假了,卫素瑶无奈,“这些是奴才宵夜经常吃的东西,普普通通,但是吃了胃里舒服,而且太精致的点心奴才做不来,只会做这些,奴才尽力了。”
地上摆放香笼,白烟一缕缕地从兽嘴中吐出,螺旋的烟变大变淡,消失于屋顶彩画间,暖阁内安静片刻。
“都是你亲手做的?”康熙淡声问。
卫素瑶强调数次,终于叫康熙记住了这点,她按捺心里喜悦,稳声道:“是啊,皇上对奴才宽厚,奴才是知道的,奴才就想做点什么报答皇上。”
康熙扬了唇角,手中银匙轻轻捣动,“宽厚?”
卫素瑶点头,“奴才不懂事,屡次唐突皇上,可皇上到现在一棍都没打奴才,奴才没有遇到过比皇上还宽仁的君主了。”
康熙神色陡然肃穆,“因你只遇到过朕一位君主。”
卫素瑶微张了嘴,一时口嗨,怎么被他听出画外音了?糟了糟了。
康熙敛容冷哼,“卫素瑶,你尝到一点甜头就戏弄朕,满口奴才,动辄下跪,心里只怕根本没把朕放眼里!”
卫素瑶扑通跪下,“奴才言语无状,请皇上赎罪!”她委屈抿唇,其实她真没别的意思,只遇到他一位君主,那又怎的?不还是夸他宽厚的嘛,他好敏感肌小心眼啊!
“朕想起今日还没罚你。”
卫素瑶咽了下口水,惶恐抬眸,只见康熙慢条斯理地用了块山药饼,喝几口粥,擦过嘴后,起身唤赵昌。
赵昌进门瞧见地上跪着的人,“哎呀”一声,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
康熙吩咐:“拿盏风灯。”
赵昌应声而去,回来时手里提了盏灯,“皇上这是要去哪?”
“去消食。”
赵昌点点头,跟着康熙一道出门。卫素瑶仍旧跪在地上,一双乌黑眼珠到处转,他不是要罚她吗?怎么又走了呢?好好好,要走就快点走。
听不见外面响动,卫素瑶只道康熙已离开,扶着炕头站起,刚活动一下膝盖,闻脚步声至,康熙半个身影凛然出现在门口。
卫素瑶扑通跪回。
“朕还没走,你就偷站起来!”
“裤子绷得紧,松一松......”
康熙冷哼,显然不信这拙劣借口,“你过来。”
卫素瑶缓缓膝行。
康熙蹙眉,嫌弃道:“起来走。”
卫素瑶像个听任口令的机器人,这时又站起来,依言去门口,低头等待惩罚。
康熙不动声色勾了唇,扬了扬下巴,赵昌便把风灯递来,康熙接了,转递给卫素瑶,卫素瑶讷讷接过,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走。”
卫素瑶愣在原地不敢动弹,赵昌在旁催她,“皇上叫你去掌灯。”她方抬脚紧跟上。
暖风带着草木熏香扑面而来,吹起卫素瑶额前碎发,她一下到了康熙身侧,“皇上要去哪消食?”
康熙看过来,卫素瑶自知唐突,赶紧后退两步,康熙眼里泛起些许笑意,“你猜猜看。”
“皇宫这么大,奴才猜不出。”
“可你聪明呐。”
太阴阳怪气了。卫素瑶一时噤若寒蝉,可是想想不好,仍鼓着勇气纠正,“不,奴才愚笨。”
康熙未吭声,心情似乎好了点,走在前的脚步变得轻快。
弦月遥悬山头,如银钩,清辉从天倾泻。草丛每隔一些距离放了光线微弱的风灯,散发一团团稀薄的橘色灯光。
“卫素瑶,你来宫里多久了?”
卫素瑶在后细数,“回皇上,有二十七日了。”
“对各处宫道可熟悉?”
“常走的路熟悉,不常走的不熟悉。”
康熙回身站定,“你说话愈发滴水不漏了。”
卫素瑶心想,可不是,你太会挑刺,我被搞怕了。一抬头,昏黄灯光晕着他玉石般清隽的脸,他脸上带了柔和笑意。卫素瑶心中微诧,不知他笑什么。
“你今日亲手下厨,算是有些诚意,马屁也拍得马马虎虎,功过相抵,朕暂且饶你一日。”
他悠悠说着,话语如暖风般柔和,卫素瑶紧绷的心房也被吹开了口子。
“谢皇上开恩。”
他抬手,低头摸着玉扳指,“朕给你出个题吧,你若答出,朕同你的账就勾销了。”
勾销好啊,虽然都没明白是什么账。卫素瑶欣慰这顿宵夜没有白做,眼睛亮亮的,“皇上请问。”
“这是哪里?”康熙随手指着左右。
卫素瑶提灯细照,忽觉今日宫道上的石灯芯子好粗,比前几日的照明范围更远,也更亮了。她很快发现前面有道小门,是她很熟悉的、这几日来回走过的地方。平静的心河里好似掉进一片叶子,激起了涟漪。
“回皇上,这是麟趾门西。”
“何为麟趾?”
卫素瑶心里的叶子猛打了个旋。
“可还记得?”
卫素瑶呼吸渐乱,思索片刻,震骇道:“出自《诗经》,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是说,麒麟后代,品格高洁。”她一步一步走近,不敢置信地注视面前的人,乃至提起风灯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