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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惊风密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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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片时,红日高升,人间仿佛瞬间掌了灯,光芒顺着琉璃瓦一泻而下。
道道金光里,有白猫和黄猫自墙根相继飞跑过。晨曦中,枝叶挂露,夏花如燃,绣坊里开始热闹起来,大屋子里的长桌前逐渐坐满了做活的宫中,人来人往,有取衣物的,有送布料的,一切画面变得明晰鲜亮。
三妞正准备回去睡觉,和卫素瑶在门口撞了个满怀,“你怎么又回来了?”
卫素瑶道:“屋子里没人!”
“兴许沫兰起来了。”三妞打着哈欠回望堂中,并未发现沫兰的形影,“会不会是老馊肥肉……到附近找找!”
两人分头出发。
三妞心想,沫兰可不能有事,沫兰领走了多少活计啊,让她睡了多少整觉啊。
卫素瑶心想,三妞说得对,沫兰身在底层就是兔进狼窝,相比之下,自己不情愿当贵人简直是矫情,今天就去告诉康熙她愿意。
太阳升高,从云层中露出脸,光线变得刺眼酷烈,卫素瑶奔走的身影在红墙上拉出长长的斜影。
虽然脚底被打得辣疼,可她丝毫不敢慢,就怕去晚一刻追悔莫及。她边跑边喊,渐渐地声音变哑,喉咙如划开般疼,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一堵矮墙后传来呜呜人声,一瞬而逝,可是出现在此便十足地古怪。
“沫兰!我是阿瑶!”
好像又听到了呜呜声。
从前院跑到后院,她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一下,扶木柱斯斯叫唤,抬头看到墙角坐了个蓬头女子,身前压着一个人。
太恐怖奇异的景象。
卫素瑶吓得喊出声,转身想跑,可是脑中电光火石地劈出一道念头,这个蓬头女子不会就是……
她上前两步弯腰观察,无法打消怀疑,又上前两步,更疑心,干脆走到对方面前,透过这女子脸上的污秽,卫素瑶看到熟悉的眉眼——是沫兰,是沫兰!
她心脏咚咚咚狂跳,沫兰自来温婉雅致,可如今蓬头垢面,浑身血污。
卫素瑶目光下移,埋在沫兰身上的颅硕如一个长毛的球,下面泄气变形,脸的四周挤出几圈肥肉。卫素瑶差点没呕出来,屏气将头颅往旁抬起移开,心跟着剧烈跳动。
她把尸体的头颅移开,跌坐在地,怔怔地问:“死了?”
沫兰一直抖,再次张口,仍说不了话,失神双目微一聚焦,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注视着地上的尸体,尸体脖子后扎了一根簪子,伤口鲜血凝固。
“我...我害怕,怎么办?”沫兰抖声问。
卫素瑶也害怕,可她必须强迫自己镇定。
不知沫兰遭遇了怎样的事,可一个老太监死她在身上,对她来说绝没有便宜,一定要尽快处理现场!
卫素瑶也抖着声,“别怕,你坐着。”
沫兰点点头。
“是真的。”卫素瑶特地上前捏了捏沫兰的手,沫兰手冰凉,手上血迹半干而黏糊,靠近时能闻到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卫素瑶不知怎么做到这时还能挤出笑的,不过她一边笑,一边心里慌得不得了。
她把老太监的脑袋从沫兰身上抬走,由于手上沾了血迹,滑腻腻的,一个没抓牢,沉重硕大的透露咕咚摔在地上,老太监脸着地,但是已不会喊痛。她跪在地上,颤抖着按住老太监脖子,用力把簪子拔出,血溅出来,像有人洗完手甩水在她脸上,凉丝丝的。
她看着自己满手染红,衣染血点,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太疯狂了,她在抛尸,手上这人,是个死人啊,是个死掉的、没有呼吸、即将腐烂的肉身。死掉的人和死掉的猪牛羊没太大区别,可是卫素瑶想到也许几分钟前他还是个有情绪、会说话的人,就觉得不可思议而极端恐惧。
她握着簪子,在院子里茫然踱了圈,最后发现中间有一口井,刚才像是瞎了一样,居然没看到这么明显的井。井是枯的,她决定把老太监丢进去。
这老太监真是肥,血里除了铁锈味和腥味,还有股厚重的脂肪的腻味,闻之令人作呕。她抓着他的脚拖了一会儿,他的后脑勺在地上磕得一颠一颠。卫素瑶害怕看见那起伏的脸,于是停下,掀起老太监的衣服盖住他脸,这样便露出了一盘肥硕冷白的肚腩,她忽然扭过头,再也忍不住,跪地干呕,呕了一阵,不敢耽搁,继续拖。
骄阳暴晒,空气灼热起来,一丝风也无。
也不知道这个早上是怎么过的。
老馊肥肉被丢进枯井,发出沉闷回响,想来这井十分深。
卫素瑶双手撑着井口,望见里面黑洞洞的,任是打了灯也看不清井底是什么样。
回到墙角,和沫兰两个人对坐地上,相顾发抖。
沫兰想起什么似的,涣散而迷茫的目光遽然一收,说道:“他手...手伸进...来摸我,我...我不想...我不要...我就...。”
“我知道,他是坏人,咱们手刃坏人,为民除害,是在做...做好事。”
这句话像一张纸巾盖在自己裸.露于冰雪的身体上,丝毫不起遮蔽和温暖的作用。
沫兰松了口气,点点头,“嗯。”
卫素瑶看自己的鲜红的手,“怎么办,衣服上都是血,没地方洗。”
沫兰怔怔复述:“怎么办。”
“你在这里等我,我想办法出去找两身衣服。”
“找两身衣服。”
“那你躲到房子后面,别被人发现了。”
沫兰重复说着“躲到房子后面”,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知道抖。
卫素瑶没法,只能再扶起沫兰,把她整个架起。刚刚拖过老太监,再扶沫兰就觉得格外轻。
两人跌跌撞撞到后屋廊下,卫素瑶把她放在地上,像摆布洋娃娃,转动她身,靠墙拖动,后背贴墙,直到沫兰得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她起身时,低头看到衣服染得和雪花牛肉似的,触目惊心。
猛然站起时头顶一阵眩晕,她扶柱立了一会儿。她的心脏咚咚咚敲击一上午,这时终于有点乏,跳动速率慢下来,聚涌头顶的血液也终于下流。
拖着步子朝门口去时,心里盘算,倘若遇到人怎么办,怎么解释自己满身血迹?杀猪?打翻染料?没一个能说服人。
心事团在胸口,每一桩都是分外紧急的,可是她没有思绪,她快爆炸了。
下巴上的汗珠一滴滴落下,擦了还有,擦了还有,后来发现也不都是汗,天上在掉雨点子。
她停了脚步,希望这雨能大一点,大一点吧,淋湿整个她,这样就能洗涮血迹了。
她在趴在门后等,雨珠子果然一点点变重,起初落在身上毫无知觉,后来打在脸上居然有点疼,一下子收不住似的,噼噼啪啪,劈头盖脸砸下来。
她抬头,看见太阳有一半藏在云层后,朝人间不由分说地射下几道耀目金光,一块厚如棉毯的云,硕大沉重地铺开,团团棉絮飞速往西漂去,云下有雨不住地落。
风起云涌,暴雨艳阳。
卫素瑶看得目眩神迷,满脸是水。
这雨来得真好。
在这个时候,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想到康熙,他一直愁雨,这会想必很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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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下雨啦!”
“恭喜万岁爷,天降甘霖,泽被苍生!”
“恭喜万岁爷!”
大雨洗刷乾清宫的红墙黄瓦,红墙耀目如新,黄瓦更是金光锃亮,云层翻涌若海浪,在瓦上投下奔腾掠影。
小太监们奔走欢呼,梁九功亦是含笑侍立廊下。
曹寅推门而出,闲步到了檐下,隔着雨帘仰头望天,而后伸手接雨,雨珠任性击打指尖和虎口,雨点溅在衣袖和衣摆上,大块的阳光落在他肩头,桃花眼逐渐水汽弥漫,他回头向里道:“是太阳雨,皇上不出来瞧瞧?”
康熙刚拟了奏折,忽然感到一阵湿气和土腥气从门外扑进来,他不疾不徐地搁下笔,步出阁外,站定曹寅身边,遥望前方,脸上带笑,“好雨。”
院中摆有几大缸白莲花,雨点子噼啪砸在圆叶和白花上,花朵茎叶只是稍稍一颤,而自挺立不折,白莲经雨水润泽,在阳光下剔透生光。
曹寅轻念道:“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1】
康熙唇角扬起,“这雨得下一会儿,且不急着走,同朕再喝两杯茶。”
曹寅回身作揖,“可不能再留,臣刚回来,家中还有事情。”说罢又是一拜,绕去下值房,拿了顶青油布伞,撑开来。
一人一伞消失很快在迷蒙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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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素瑶被雨浇透,但她不敢回延禧宫,打算先回绣房找三妞要件衣服,如果三妞碰不到,就去找冯姑姑。别的人都不敢惊动,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存在。
这样大的雨,路上自然没有行人,侍卫也只在重要关口把守,行走在偏僻处,更不见一人。
她边走边抬手扫去脸上雨水,袖子吸饱水,一揩之下,脸上更湿。
雨太密,四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鼓点声,噪而湿,耳朵像聋了,眼睛也像蒙了翳,等到雨更密时,卫素瑶觉得她像兜头罩了一张油纸袋,呼吸都感到窒。
这么走着,耳边倏忽一静,上空雨停,鼻尖传来清淡的草木味道,卫素瑶懵懵地抬头望,一把青色油布伞遮去她的天日。
想不到这时还有人在外,像幻觉。回头见到英爽身形,正困惑看她,他把伞移到她头顶,自己肩膀被雨点洇湿,一块又一块,瞬间就连成一片,深蓝色侍卫服吸在皮肤上,他微垂的睫毛上挂有细小水珠,眼睛里映出暗青色,整个人似带蒙蒙水汽。
卫素瑶惊慌到忘记行礼,整个人呆在原地。
“卫姑娘去哪里?下这么大雨,我送你。”
卫素瑶惶急地从伞下退出,豆大的雨点子重新砸向她,噼里啪啦砸在她额头和脑门上,她的脸很快又湿了,她眯眼瓮声说:“不了,我自己走。”
伞回她头顶,伞边的雨点子飞甩出去,晶莹水线像舞动的珠帘。
“病了怎么办。”曹寅喃喃道,觉得她奇怪,反倒跟了上去。
卫素瑶加快步伐。
曹寅紧紧跟着她,她头顶的伞竟像甩脱不掉,每次要走出去,重又覆盖上来。
卫素瑶急道:“曹大人你别过来!你管你自己走,我没事。”她没力气应付他。
“你以为我想跟着你,”曹寅走在她身侧,声音落在她耳边,“倘若病倒,岂不是叫皇上上心?”
卫素瑶心里烦,索性说:“我改注意了,后悔没答应皇上做贵人,明天就去表明心意,曹大人,你可以走了吗?”
曹寅木然立在雨中,维持着向前递伞的动作,可是伞下的女子早已往后退出。伞沿的水流入他的后领,很快,他背后的衣服洇湿一大片。
卫素瑶望了他一眼,继续后退着走几步,转身小跑起来。雨天路滑,她的花盆底鞋不小心崴了一下,她扶住墙,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快步地走。
伞还是出现在了她头顶。
“卫姑娘真是反复无常。”
卫素瑶烦躁地回头,“我当不当贵人关你什么事!”
是,关他何事,可是心头像堵了,隐隐地生出痛,满眼都是雨色迷蒙,红墙黄瓦都染上青灰色调,轮廓模糊,望之凄迷,连伞下的她,也不像从前那般令人欢喜。
曹寅啊曹寅,你原来这般在意御前地位,一丝威胁都受不得。
他眼神空洞,像瞎子摸不清路,抓着心绪里的一线郁色,顺着往前爬,觉得自己是不想叫她遂心的,于是嘲笑说:“还没当上呢,宁可淋成落汤鸡也要避嫌,感人啊感人。”
卫素瑶只觉莫名其妙,急躁中更有一丝愠怒泛起,伸手道:“曹大人到底想说什么?要是想助人为乐,伞借我,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