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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乌鸦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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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唐白苑后,沈玉琨觉得很有必要多走几步路消食,因此等司机把她送到离家还有十来分钟路程时,她便自己提前走了下来。
重庆的秋老虎非常厉害,幸好这条路有浓郁的树荫,走在下面也并不算特别热。
她想着上午从唐白苑那里听到的叙述,总觉得对方应该是隐瞒了一部分,正出神,突然就见一个戴鸭舌帽的人迎面朝她过来,沈玉琨不由捂住肚子,手提袋“啪”的落到了地上。
就见这人弯腰拾起来手袋递给她,小声道:“我是褚鸿侠,沈女士请继续朝前走,左转到街口那家咖啡馆,找您是为了聊聊惠春。”
沈玉琨接过手提袋装作嗔怪,这才慢悠悠地按照褚鸿侠的指示来到那间咖啡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样信任对方,只是发觉自己的心跳显然比平常加速了。
不多时,就见一个戴宽檐帽的人低头走进咖啡馆,原来就是褚鸿侠,她刚想打趣对方怎么这么快就换了身行头,就听对方说:“我也在找惠春。”
沈玉琨疑心道:“你们认识?”
褚鸿侠对她道:“惠春早就和我认识了,她们中学里常有些社团活动,有时会让我这个毕业多年的师姐帮忙拍照,她和她大哥都很优秀,可惜惠宏虽然懂得‘效忠’,信仰上还是一片空地。”
沈玉琨听到“信仰”这个词儿,脸上显出警觉表情。
褚鸿侠笑笑才说:“一座巍巍然的国民政府将倾!哪个有志青年会立于危墙下?”
沈玉琨面无表情道:“假如您今天只是为了传道布教,很可惜,我并不是你理想的对象。”
看她起身要走,褚鸿侠这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沈玉琨接过照片一看,立刻沉默了。
褚鸿侠道:“我想借您的力。”
她声音越来越低,盯住了对方的肚子,似乎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
沈玉琨脑子里,不由浮现出惠春明朗的笑容以及马大神那憔悴焦虑的模样,她也很矛盾。
她迟疑片刻,终于道:“咱们合作也未尝不可,但你要提供出城的车马,还要全程给我当助手,否则我这身体,恐怕经不起颠簸。”
褚鸿侠笑逐颜开说:“太好了,这些条件都好办,咱们明天就去马家堡!”
再说刘镜朗那位委托他照拂妹妹的战友曾在马家堡长住,村里还有旧居和农田,而且说起来那地方,也算刘家的原籍,只是刘家迁出的早,祖宅已经没了,村里略微有几个远亲而已。
刘镜朗为着惠春失踪这件事儿,觉得很有必要过去一探。
这天清晨他叫了辆人力车,哪知道车子只行了一半儿,就觉得后面有人跟踪。
他佯装不知,等车子到了人流最稠密的地方,立即跳车离去,车夫刚要喊话讨钱,就见对方把一枚大洋朝身后一丢,那洋钱就像长了眼,已稳稳当当钻到他怀里。
车夫笑逐颜开,却被一个女学生撞个满怀,他瞪眼道:“哪个瓜娃子撞老子?”
那女学生急道:“大叔,人呢,刚你车上那人呢?”
车夫指着街口的人群道:“喏!”
来者正是玉宁,刘镜朗也是藏在人群里才看清楚是她,等到他上去提溜着这丫头的耳朵“扯”到路边,玉宁才笑嘻嘻道:“大哥,您要去哪里啊,能不能捎带上我?”
刘镜朗见她嬉皮笑脸,请知难以甩掉,只好转身大步离开,算是默许她来。
路上人来人往,见到他却都自动避让,为他在稠密的人群里劈开一条窄径。
于是他就像条滑不溜秋的鱼,走得那样坦荡开阔、旁若无人,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玉宁跟在后面颇有狐假虎威的感受,真是稀罕极了。
出城后,眼见得大路两旁人烟渐稀,很快就出现两条岔路,一条窄,一条宽。
刘镜朗在路口站了片刻,就见一个穿着草鞋的乡民路过,他连忙上前行礼问路,那人指指宽阔的大路说:“两条路都到马家堡,但本地村民只走这条,窄路虽近,宁可避开。”
玉宁是个不怕事儿的,说:“要不就走近路吧!”
村民听了不由侧目而视,刘镜朗说:“又不是西天取经非要历经磨难,当然越安全越好。”
他们两个沿着阔路走了一会,原以为这后方的乡下世界未经战乱,又是初秋刚至的好时节,说不定会有一番田园风光,哪知道这里山峦叠嶂,院落闭塞,秋风一起,满地的尘土落叶杂乱飞舞,偶尔有几条野狗,都在不怀好意的觊觎着来往的陌路人。
两个人终于来到惠春的祖宅,远远的就见一颗歪脖树,边上乃是两间破瓦房,木门上胡乱绞着几根铁丝,真是个冷冷清清、凄凄凉凉。
玉宁遥指着那房子,小声道:“惠春以前就住在这里啊?”
刘镜朗道:“乱世能有一方这样的屋檐遮蔽,已经是良宅,你不会以为每个人都像刘家那样居大屋、住大宅吧?”
话音未落,就见远处传来些个喧闹声,一群人也从那条大道上过来,刘镜朗连忙拉着玉宁躲在灌木后,就见这些人或是长衫,或是短打扮,有的空着手,有的挑着箩筐,后面跟着一群村子里的大人小孩。
他们越走越近,鞋尖踢起泥土,粉尘扬在空中。
等他们来到惠春旧宅前,见门前落着锁,人群里一个穿军装的面色凝重,将一张薄纸递给身后的一位老汉说:“既然董国良家没人,你们也不知道他的妹妹住在重庆哪里,我就把证书和24斗稻谷先转交给村长,这家的儿子为国捐躯,也是你们村里的光荣。”
几位村民七嘴八舌道:“董国良的妹妹前些日子还来过,过阵肯定还会来。”
先前的那位老汉忙不迭道:“要是董国良的家人问起他的尸首,我该怎么说呢?”
穿军装的说:“当时打扫战场都很匆忙,安葬阵亡将士也很简单,随便挖一个坑埋进去就算完事,有的甚至连一块墓碑都不立,地下不知躺着多少像董国良这样的无名英雄。”
玉宁听了这话不由去看大哥,就见刘镜朗低了头,显然想起了旧事。
眼见得那群人慢慢散去,玉宁摇着他胳膊轻声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瞧瞧?说不定惠春会留点蛛丝马迹?”
刘镜朗摆摆手,努嘴示意她朝前看,就见原先围观的那些村民里有几个并没有离开,一直等到军官和村老走了好远,才慢慢朝旧宅包围过去,其中一个伸手竟然从腰间摸出把手↑枪,却被一个貌似领头的人喝斥,赶紧又把枪塞了回去。
刘镜朗小声道:“惠春失踪,连特务都出动了?”
玉宁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特务?”
刘镜朗笑道:“看他手里的家伙应该是M1911,勃朗宁半自动手↑枪,你知道前线士兵用什么家伙吗,大多数还是汉阳造。”
玉宁见那几个人特务分工配合,有的四下晃悠实则放哨,有人趁机闪进小屋搜查,估计里面早就家徒四壁,不管要找人还是找物都不会有什么收获,果然,很快特务空手出来,几个人装作懒散无事的闲汉,叉着手陆续走开。
玉宁刚想说话,却又发现不远处灌木里又冒出两个村妇,她拍了拍大哥的手臂让他去看,就见两个农妇都戴着斗笠,一个抗着锄头,一个背着竹篓缓缓走近旧宅。
这时其中一农妇四下张望后,脚步敏捷地奔向那屋子,许久之后才徒手而出,两个女人这才慢悠悠朝出村的方向走去。
刘镜朗小声道:“这两批人不仅是找惠春。”
玉宁道:“找东西?”
刘镜朗面露赞许,道:“一个大活人是不是藏在屋子里,进去瞄一眼就能看出来,花了那么久细看,明显不仅是为了寻人,你在这里等着,我也进去一趟。”
很快刘镜朗就从那里出来,显然没甚收获,因为不想在路上遇到前面的两批人,他决定这次从小路回家。
那条小路更加的平淡无奇,走了约莫一半的时候,路边才有个小小的土地庙,看上去破败不堪,大门也不落锁,倒好象八百年都未曾住过人。
谁知道早上出门还算晴朗的天气,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块雨云,竟然开始飘雨,刘镜朗原来还想加快步伐,可这雨眼看有瓢泼之势,说不定一会儿就能变成倾盆大雨,只好先到里面避雨。
他们推开大门,就见里面乃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屋子,神龛暗沉、布满灰尘,神像年久失修,莲座都裂了,左右则各有一个偏房,也都虚掩着门。
只是他们刚进去不久,刘镜朗听到外面脚步声响,似乎是朝着这破庙来的,玉宁从门缝里朝外一看,说:“就是前面那两个农妇,敢情她们也从这小路过。”
刘镜朗思忖片刻,立即拽着妹妹的手臂躲到左偏房里,只见这里却比外面都要整洁,甚至还有草席和桌子,看上去是有人住的。
须臾,那两个农妇就先后推门进来避雨,正是沈玉琨和褚鸿侠两个。
室内光线暗淡,前人留在地面上的湿漉漉脚印,根本看不清楚。
沈玉琨找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长舒口气道:“毛驴栓好了吗?待会回去还得靠它。”
褚鸿侠说:“放心——看来今天来找惠春的可不止咱们两个。”
刘镜朗心说:“也不止你和我。”
沈玉琨从身边的褡裢里拿出那张照片,上面有惠春和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马家堡董家旧宅门口说话,她扬起照片问道:“你跟踪她们很久了才拍到的吧?”
褚鸿侠拿出两只大饼,丢给沈玉琨一张,狠狠咬了口自己手里的那张,说:“可不是。”
大概是被饼子里的东西咯到牙,褚鸿侠低头看了下,自言自语道:”那东西肯定不在马家堡。”
沈玉琨冷笑一声,说:“我是来找人,你是来找东西的,咱们不同路。”
褚鸿侠反诘道:“惠春在哪里,东西肯定就在哪儿。”
沈玉琨迟疑片刻,才问:“你究竟要找什么?”
褚鸿侠道:“是一个本子或者文件夹之类的,放着惠宏这几年从军方高层搜集到的贪腐信息,他坐飞机时本该带在身上,可他留了个心眼,没带,也没有交给上峰。”
沈玉琨惊愕道:“惠宏是不是因为这个丧的命?”
褚鸿侠点点头:“和豺狼共事,不是说留点心眼就能独活的。”
沈玉琨有点生气:“可你不该骗我,找人就是找人,寻物就是寻物,那烫手玩意像个炸弹一样!”
见褚鸿侠有些讪讪的,沈玉琨不再理会她,把之前的那张照片拿到靠窗户比较近的地方说:“这女人叫阿慧,卖酒的,也许不是。”
两个人都不再吭声,却见褚鸿侠递过来一张小小的照片,上面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沈玉琨脱口道:“这是谁?”
褚鸿侠说:“我儿子。”沈玉琨艳羡道:“嚯,现在几岁了?”
褚鸿侠轻声道:“没喽,我现在就是个孤家寡人。”
沈玉琨之前有点生她的气,现在却又觉得对方也是个可怜人。
这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褚鸿侠迟疑道:“先前那帮人不会也到这里避雨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纷杂脚步溅起水花的嘈杂声,沈玉琨小声嘟囔道:“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