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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白公馆 ...

  •   刘镜朗再度醒来时,还没张眼就觉得光线过于刺目,同时听到离自己脑门很近的地方,传来了阵阵的水流声,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躺在了一艘小船上。

      他把手背搭在眼皮上,一点点睁开眼:江水,芦苇,垂柳,渔船,一切都静谧而美好,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温柔地回应着他的注视,仿佛昨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随即才听见吴六一惊喜的声音说:“哎吆,可算是醒了!”

      原来吴六一躲在岸边的草丛里,等到天色快亮,才从江边喊了艘渔船,一起到附近的水域搜索,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岩洞口发现了他。

      重庆这地方山多水也多,尤其是抗战期间,很多山边、江边的天然洞穴稍加修整,就成为了躲避空袭的防空洞,一些兵工厂为了躲避日军轰炸,还能在相连的各岩洞分工制造零件,再通过腰洞相互传递,最终组装成武器。

      于是后人就常在那江边的悬崖、山侧的峭壁上,发现一些有过生活和生产痕迹的洞穴,这在山城已是司空见惯的了。

      尽管刘镜朗再三询问小六,那天发现他的岩洞附近是否还有其他人,他也在白日里又重新回去探寻,却仍然不知道究竟是谁救下了自己。

      如果不是身上留下的半旧袍褂,他甚至有点怀疑那无非是个梦境罢了。

      这天午饭后,刘镜朗找到玉宁小声道:“你认识同校一个叫惠春的女同学吗?”

      玉宁笑道:“她和我同年级,但不同班。”

      刘镜朗说惠春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玉宁道:“上周我们还见面呢,她说要去军官俱乐部做女招待,那地方招人要求很高,比如英文和长相,但小费也多,我说你万一旷课被学校发现,是会被开除的!”

      刘镜朗奇道:“如果女学生想去军官俱乐部做女招待,该怎么报名?”

      玉宁道:“磁器口的一些小酒馆,有人专门做掮客生意,找他们就对了。”

      他们这里正说话间,就见俊宁兴致勃勃的从外面托着一把枪进来,显摆道:“看我拿来的好东西!”

      这话明显是对刘镜朗讲的,玉宁一看到这玩意立刻就皱起眉头走开了,刘镜朗接过他递来的火器仔细观摩,道:“这是M1911手?枪,美军曾经有飞行员用它打掉一架日本人的战斗机。”

      俊宁得意道:“果然还是二叔识货。这东西在后方也不常见,要么花大价钱买,或者军界有点关系。”

      说这话时,他那种卖弄的腔调怪可笑的。

      刘镜朗想得却是:他们在前线的士兵,十个人也分不到这样的一把武器,想来不是被长官克扣了,就是被投机商人卖了。

      唯一的一次奢侈,就是日本宣布投降那天,他先把机关?枪捧出来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都把枪背出来了,上满了子弹,大家心里一阵自豪啊,小鬼子到底被打倒了吧!来吧,举起枪!

      谁喊的他忘了,反正他把机关?枪举起来一扣扳机,二十五发子弹冲上天,紧接着,冲?锋枪、机?枪、步?枪,响成一片,漆黑的夜色里蹿起一条条金色的弹道。

      大家刚放完枪庆祝胜利,就听见有人小声说:“也别高兴得太早了。”

      刘镜朗正想着,就觉得手里的这把枪有些不对劲,便叫人取来煤油,用软布小心翼翼地清洗掉外面的保护油,随即就指给俊宁道:“你看,这枪的金属零件有锈痕,枪托上也有凹痕,是把旧枪。”

      俊宁脸色大变,顿时要发作起来的样子,转瞬间却又压下了怒火,强笑道:“难道美国佬送给咱们的就是二手货,也罢——要是国军接下来全用这样的装备去打仗,你说胜算多少呢?”

      刘镜朗眉棱一跳,脸色明显阴沉许多,他皱眉道:“还打?中国人的命就那样不值钱!”

      他越说越气,胸膛上下起伏着喘着粗气,像个破得要坏掉的风箱。

      二婶和刘老太太原本在隔壁聊天,听见刘镜朗发脾气,连忙进屋各拉一个,二婶嘀咕道:“好端端的,惹你大哥做什么?”

      刘靖林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见全家人差不多都在,便说:“大侄子听我说,接下来钢厂的董事会要召开,我先帮你谋一个董事的职务,然后再想方设法在政府运作个一官半职,如何?”

      刘镜朗笑道:“多谢幺爸心意,我就做个平头老老百姓,不行吗?”

      刘靖林摆手说:“我懂得你向来闲散,可如今不行了,人和人要分群了,不是站这边,就要站那边,你非要站在当中,就是挡两边的路,谁也容不下你。”

      见大侄子不出声,刘靖林又道:“昨天我还狠狠骂了那群董事会的老头子,我大侄子在前线吃的苦、流的血、出的汗,难道还没有证明他清白,你们凭什么揪着旧事不放呢?”

      刘镜朗仍然沉默,刘靖林声音就有点虚,他小声说:“全家人都晓得当初你是被冤枉的,你是不是还想着复仇?”

      试探的意思很明显。

      刘镜朗终于开口了:“复仇这个字我想过,什么时候呢?刚当兵时,我想只要能活着回来,哪怕缺胳膊少腿,也一定要把当初给老子扣屎盆子的家伙揪出来,后来冲锋陷阵的时候,被打的屁滚尿流的时候,身上中了炮弹血快要流尽的时候,我就对老天爷说,只要能活着回去就行了。没想到我不仅活着回来,而且没有缺胳膊少腿,我很高兴,觉得人不能太贪心,是不是?”

      他一脸诚恳望着刘靖林,说:“知道您是真心帮忙筹谋,但我不想升官发财,二来也没有什么信仰偏好,就让我这么闲云野鹤过几天幽静日子吧!”

      刘靖林松了口气,希望没有被人看出来。

      这时管家老吴从外面进来通报道:“颜夫人来了。”

      刘镜朗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唐白苑,这样的叫法让他有些不习惯,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嗯”一声。

      俊宁看他没什么反应,好像得到了鼓舞,立刻用一种故作老练的口吻说:“老了,老了许多。”

      玉宁不屑道:“你那些女朋友们,加起来连她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接下来就听到丝绸细细簌簌的声音,唐白苑出现了:她穿着时下最流行的那种无袖旗袍,裸露着瘦削洁白的肩膀,因为没有了白大褂,就少了一种职业加持的硬朗感,借着灯光来看,虽然风韵更甚,但皮肤开始有种黯淡的微光,那是一种象牙般的微黄,暗示着某种衰败的迹象。

      她大概也没想到会遇到他,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这才慌忙打了招呼。

      旧事儿跟破片一样,拼凑起来直朝彼此的脑子里冲。

      刘老太太将一切尽收眼底,连忙上前揽过唐白苑说:“我那衣服料子已经找到了,横机织的绸面料!就差一个好裁缝。”

      唐白苑忙笑说:“我这不帮您找到了,一个南边来的宁波裁缝。”

      既然说起了做衣服,就是女眷们事儿,刘镜朗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问的事情有那么多,可每一句都不适合眼下的场景,只好问:“外婆呢,身体还好吧。”

      唐白苑笑道:“健在呢,瞅机会去看看她吧。”

      再说沈玉琨自从上周被白太太接回到家,歇了一天就想出去上班,可姑母总是不许,“万一再出了意外,我可怎么向洪湛交代?”

      后来她在家里呆得太闷,就朝唐白苑家打了个电话,两个人闲聊了几句,都觉得不尽兴,唐白苑便提议道:“明天正好休息,让我家的司机接你来叙旧如何?”

      白太太获悉后笑道:“啊呦,你啥辰光交了个这么阔气的朋友。”

      第二天司机按照约定时间接她出门,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颜府是好地段,四周不少类似的精致洋楼,但与众不同的是门口还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四周影影绰绰的总有些人头晃动,沈玉琨猜应该是便衣。

      这也不奇怪,“军警宪特满地走”本来就是陪都特色,何况这里面又曾经住过一位大人物。

      管家乃是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先生,他带着警觉地眼光上下打量一番来客,这才进去通报,走路的样子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看样子也是行伍出身。

      唐白苑很快就出来迎接客人,她六岁的、长得像洋娃娃般的独生女并不在家,说是送到了朋友那里。

      两个女人的谈话不可避免地围绕着各自的丈夫展开,以至于她们过去的几年就像蜻蜓点水般简要说了几句。

      沈玉琨最不喜欢的就是女朋友聚会里总把话题聚焦在彼此丈夫身上,好像除了男人外,她们就不再有共同的话题,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或许是对那位突然失踪将军的好奇,都令她很愿意倾听唐白苑的叙述,而眼前的这位朋友,看上去也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倾诉。

      显然,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特别是她说话时,神态上有种不做反抗的淡淡绝望,令沈玉琨印象很深刻。

      终于,她们两个来到了书房,唐白苑先是关上了门,尔后好像觉得太过于拘谨,又把门稍微打开半扇,可似乎又觉得不妥,反反复复调整好几次才罢休。

      趁着这个档口,沈玉琨迅速打量了下这个房间,明显这是颜将军的书房,因为她又一次看到了颜廷榘,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张旧照片上:上面的他身穿中山装,五官如同雕像,脸上带着温柔笑意,这种风度令人见了只觉得词穷,她想了半日,认为“光风霁月”四个字最合适。

      唐白苑轻轻过来,用手轻拭去上面的浮尘,道:“颜先生最爱穿中山装,他说中国绅士要穿中国衣服,这些年他连张军装照都没有留下。”

      终于,谈话步入了正题,就听她坦诚道:“这次请您来,一个是叙旧,另一件事就是颜先生的失踪,让我非常担心。”

      她停顿一下,似乎在聆听书房外的声音,半晌才道:“事情老早就有征兆了。”

      谈话一度陷入了停顿,唐白苑打开书桌上的棋盒,捡出里面的棋子道:“这副围棋一直摆在这里很多年了,但从来没见他和人下过,他时常会望着棋盘发呆。”

      就听唐白苑继续道:“其实我和颜先生仅是表面上的夫妻,当年我出国参加学术会议,在欧洲和一位英国老同学秘密结婚,彼此约好两年后如果不能相聚就离婚,可能很多人难以懂得这种冷静的约定——西方人在情感上非常炽热,但也非常现实,中国人所说的一生一世,他们很难理解。”

      光线从半垂的窗帘里射进来,只照亮了半张书桌,唐白苑的声音好像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了进来,有点苦涩,有点怅然。

      就听她继续说道:“哪知道回国不久就发现自己怀了孕,我想留下这个孩子,然后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产科。也就是那个时候,养父母家里出了一点事情,机缘巧合下,我和颜先生决定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假夫妻,因为已婚身份更有利于他在军中立足,对我也一样有益。幸好他的继母是奥地利人,来参加婚礼时亮了相,对外只说那是他的生母,我女儿的卷发和高鼻梁也算师出有名。”

      她的话就像顺滑的牛奶里夹杂着一粒沙砾,虽勉强说得通,语气里却有不易察觉的滞涩停顿,那是一种难以释怀的感慨和悲怆,应该是涉及到了旁人,然而那个人在阴影里又无法言明。

      沈玉琨没有刨根问底,而是用眼神继续鼓励对方说下去。

      果然,唐白苑叹口气,说:“前阵军方的人来家拜访他,就在这个书房面谈,我在二楼转角处守着,以免佣人过去打扰,后来突然就听见颜先生发怒,用暴跳如雷来形容都不为过,我从没听见过他的声音有这么强的爆发力,那是种‘银瓶乍破水浆迸’的感觉。有人天天扯着嗓子吵架骂人,但震慑力也远不及一个性格温和的人在愤怒时的嘶吼。”

      沈玉琨说:“后来呢?”

      唐白苑道:“后来他就开始酗酒,回避工作,直到 8月28日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一辆车停到家门口,说是请他去军官俱乐部有事情要谈,颜先生就和我打了招呼,头也不回的、磕磕碰碰地走了,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而他跳进轿车的样子,就像人跳河那样,真是一头栽进去的。”

      “后来军方先是派人来搜查,拿走了他的一些文件,随即又加强安保,门口增设了士兵和便衣,我有时简直怀疑他已经被秘密处决了。”

      沈玉琨不敢把陆逊一的话转述给对方,只能道:“我觉得你多虑了,颜将军这样的才俊,除非旗帜鲜明地要改换门庭或者做了内应被发现,还不至于落到秘密处决的地步。军方加强安保,应该是怕你再遇上危险,另一方面,如果真有人朝颜将军下手,可能后续还会派人返回传递消息,说不定也能顺藤摸瓜查到些什么。”

      唐白苑笑道:“还是你思路清爽,你知道吗,军方在歌乐山有个白公馆,里面都是——”

      兴许大宅门久住的人为防隔墙有耳,都练就了一副好听力,沈玉琨自觉并没有听到什么,却见唐白苑先是脸色一变,继而迅速从座位上起身朝书房门口走过去。

      大门一开,门口果然站着管家,正尴尬地微笑着,继而才对唐白苑毕恭毕敬道:“太太,要不要留客人吃饭?要的话,我让厨子多备点菜?”

      唐白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漠的“嗯”,说:“好,就多备点吧。”

      管家刚要走,她才指指他的鞋子笑道:“老式的布鞋就是好用,穿上后走起路来,简直跟只耗子似的,幸好我这耳朵是属猫的。”

      管家哈腰恭敬道:“那以后我换双皮鞋,脚步也踩得响点,免得吓到了太太们。”

      一直等到管家走出很远,两个女人才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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