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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当垆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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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廷榘在一场混乱的梦境里呆了许久。
最开始只听见一个威严的老者声音:“刘镜朗不管是地痞流氓还是败家子,我都能帮,图他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可如今他犯下的是滔天大罪,我西康王绝对不会出手!这事儿,你得自己想法子!”
然后就是他亲赴李将军府邸,表达投笔从戎的意愿,前提是军方要帮一个忙。
场景很快就变换了,子弹呼啸,泥石乱飞,浓密的硝烟里什么都一团模糊,然后在曳光弹耀眼恐怖的亮光下,就见黑压压的人潮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涌向前。
在冲啊的喊叫声中,对面的炮声、轻重机枪、冲锋枪哒哒哒响个不停,红色弹道织成一面面火网射向蜂拥的人群。
终于,他跌倒在地,脊背上掠过阵阵凉寒,却又嗅到陷落泥土中的残花清香。
刹那间,他又换了个环境,应该是教室,那些穿军装的人都长着一张特别年轻、孩子般的脸,而他正在上课,授课内容应该是化学战剂或者是化学战术。
慢慢地,光线被调暗了,教室宛如渐渐沉寂的舞台。
而那些人、堆叠整齐的书、实验器材还在,它们都在凝视着他,仿佛瞬间就卸去伪装,袒露出一股凛凛的敌意。
他在目瞪口呆中,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劝诫:“所有的墙壁都是透风的,所有的话都受监听,所有的废纸都有可能被翻出来、拼贴成一份举报文件!”
于是他逃离了教室,在黑夜里狂奔,可后面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喘出来的热气儿直朝他脖子里灌。
终于,他睁开了眼,先是闻到柴禾焚烧特有的呛人味,慢慢才看清离他不远的桌子上,摆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可刚才的梦境又是那样猛烈、逼真,眼前的平静反而令人疑心是假象。
直到他听见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呼唤:“颜先生,颜先生?”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最先看到沈玉琨。
四目相视,半响他才说:“我认得您,惠宏的葬礼上见过,几年前我女儿的案子,也是您出手。”
然后才看到褚鸿侠,她忙道:“我和刘镜朗是朋友,他常说起颜先生您。”
沈玉琨听到这个名字,心想眼下这些事、这些人好像都串了起来。
这时季茂松端来了一碗早就熬好的稠米汤,颜廷榘谢过老人,这才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沈玉琨知道,眼下对方所有的谨慎多疑都是正常,为打消他顾虑,她立刻道:“昨天我才去您府上,书房围棋盘上的定势应该是‘大斜’,颜夫人说您最爱中山装,因为中国绅士要穿中国衣服,就是你们的管家,有点鬼鬼祟祟。”
这一席话前言不着后语,褚鸿侠听得莫名奇妙。
颜廷榘的嘴角却露出笑意,沈玉琨明白她已经得到了对方的初步信任,开门见山道:“颜先生现在有什么打算?”
颜廷榘说:“之前我躲在江边的岩洞里,结果撞上意外,那地方回不去了。”
一直沉默的季茂松突然开口道:“他身体不行,跑不远,在我这里呆着,不会有人来。”
说完这话,他推开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竟然升起了一弯月亮,惨淡月色中,就见山谷里高高低低都是墓碑,那些旧坟新冢重重叠叠,好像一片石林。
这地方,一般人还真不会来。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沈玉琨自告奋勇帮季茂松打下手做饭,只留下褚鸿侠和颜廷榘两个。
褚鸿侠忍不住道:“您知道惠春失踪了吗?”
颜廷榘盯着她双眼,立即道:“那你是在找人还是在找物?”
褚鸿侠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犀利,接下来的一句话更令她吃惊,因为他又问:“你的大仇,报了吗?”
褚鸿侠反而笑了,她说:“我一直没有放弃,但也深知,即使找到了当年害死我丈夫的始作俑者,也不能将那些人怎么样,因为丧心病狂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我必须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才能共同铲除掉那些坏蛋!”
她声音变低,几乎转为喃喃自语:“我也是渐渐才明白,总把自己的优越和伤痛拿出来,都同样惹人嫌:前者仿佛总拿个金饭碗,去给没饭吃的人看;后者好比揣着一泡屎,走到哪里都想让人闻一闻。”
颜廷榘低声说:“那你找到伙伴了吗?”
褚鸿侠笑道:“找到了!哪怕他们现在看上去并不占上峰,但我相信大势,一轮涟漪哪怕藏在海水的微波里,也能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否则势头再劲,也难逆行于潮。”
她低声道:“颜先生,我们可以把你转移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颜廷榘立即问:“哪里?”
褚鸿侠一字一顿说:“沙坪坝、化龙村。”
刹那间,大家都沉默了,谁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时却传来沈玉琨坚决的声音:“不行!本来颜先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要真打算去那个地方,事情一旦泄露,情势就会更复杂,甚至会连累他的妻女。”
褚鸿侠还想再争,沈玉琨立即说:“化学战对硬件投入要求很高,国民政府当初也是砸锅卖铁才凑齐这样的队伍,而且1925年时,140个国家曾共同签署过《日内瓦议定书》,彼此约定战争中不得使用生化武器。二战时大家难以遵守,还情有可原。可眼下的局面,即使再有局部战争爆发,谁敢动用化学武器,那是要冒天下大不韪的!”
说完这些话,她环视周遭,才缓缓道:“眼下的时节,化学战那样的蠢事、坏事,国民政府或许会做,但我觉得那边不会,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颜先生,你何苦让他再去冒险?”
还有句话她没说出口,那就是她认为眼前这个男人,就想像普通人那样自由地活着,甚至为此死去也无所谓。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外面的风太大了,吹得窗户乒乓直响,地上的灰尘和草屑到处飞。
见褚鸿侠还在望着自己,颜廷榘诚恳道:“青草可傲雪霜,不能成栋梁,我这人难堪大用,但无论如何,都要感谢美意。”
褚鸿侠点点头,不再多说话,颜廷榘却又说了句令人吃惊的话:“我知道惠春下落,可否拜托诸位帮她尽快转移?”
沈玉琨对于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举报必然是他操作的,证据来源自然是蒋惠宏留下的机密文件,而能把兄长的遗物转手赠人的,也只有惠春了,这两个人应该早有联络。
褚鸿侠痛快道:“放心,我来解决。”
她们两个很晚才坐上回家的轿车,那司机训练有素,见面多余的话也没有,估计是常和褚鸿侠合作的老伙计。
沈玉琨路上还想着临别前,颜廷榘对她说的话:“沈女士,以后这种地方要少来,别动了胎气。”
其实她腹部并不明显,何况衣服宽大,自己都差点忘了这回事儿,她感慨地想: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灵魂中必有那么一点女性的气质和直觉,一种雌雄莫辩的温柔细腻。
这时就听见褚鸿侠笑道:“今天也不算枉来一场,哎呀,颜先生听见刘镜朗的名字后,表情还是很复杂,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忘啊!”
沈玉琨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暧昧,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你好八卦啊。”
说完这话,她再也按捺不住疑问,小声道:“他们,他们两个有什么关联吗?”
褚鸿侠白她一眼说:“还说我八卦呢,哼,想不到你也有求我的这天!”
再说刘镜朗既然从土地庙里意外得知,惠春和当垆女阿慧关系密切,这天就独自一个人到了磁器口。
那小酒馆很好找,去的时候已然傍晚,人乍然进去,一股子酸臭的汗味、烟味还有刺鼻的酒味直朝人扑过来。
柜台里一个年轻女子听见门响就抬起头,丹凤眼在他身上瞄几下,又重新低头看起了账本。
刘镜朗有种直觉,她就是阿慧。
等他落座点了酒菜,这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穿得破破烂烂,不停在酒馆客人当中转来转去。
有个伙计实在看不下去,冲上去就朝那孩子脊背上打一记,口中道:“说了多少回了,少在这里晃荡!”
那男孩一个趔趄就坐到地上,朝伙计做了个鬼脸,伙计这下真恼了,顺手操起一根木条就往孩子腿上招呼,孩子不由呲牙咧嘴叫了声“疼”。
见小男孩被打,当垆的女子飞快地从柜台后面冲出来,也不知从哪里抄起一把火钳,顺手就朝那伙计的屁股上狠狠夹了一下。
那伙计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大概觉得当众被揍丢面子,大声道:“偷袭算什么本事?要不咱们就都爽快点,真刀真枪地干!老子在前线时,最喜欢的就是和日本人拼刺刀。”
那女子冷笑道:“干你个铲铲,你要是真和鬼子拼过刺刀,姑奶奶名字倒着写!”
刘镜朗知道,那伙计确实在吹牛皮,因为没有人会喜欢白刃战,有些士兵一次刺刀冲锋后就疯了,甚至有的部队一听到白刃战就开始溃逃。
见伙计终于骂骂咧咧走了,那女子这才一把提溜起小男孩,厉声道:“这里也都是穷人,再偷人家的,小心我打断你腿!”
说完这话,她转身朝着刘镜朗的方向,双手叉腰道:“哎,你打一进门就盯着我,瞧够了吗?”
刘镜朗立即放下酒盅,道:“我来找人,她叫惠春,她哥哥是我朋友。”
那女子上下打量他一通,道:“你认识惠宏?”
刘镜朗忙说:“我认识的是她亲哥,叫董国良的那个。”
“喔,你就是那个要娶她的老兵?”
她微笑道:“那你是来找媳妇的?”
刘镜朗无奈笑道:“怎么都知道了?”
她从口袋里拿起一支香烟,寻了半天也没找到火柴,这才轻声道:“你是不是太急进洞房,又或者想霸王硬上弓,结果把大姑娘给吓跑了?”
刘镜朗一摊手,道:“看我像那种人吗?”
她嘻笑道:“有的男人穿衣服时,是看不出来的。”
这时她已经走到他桌子旁,刘镜朗立刻拿起火柴,帮她点了烟。
阿慧甩个媚眼过来致谢,说:“这里人都叫我慧姐,当兵的,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刘镜朗盯着她,笑说:“叫姐姐有什么好处?”
阿慧朝他吐个烟圈,右手食指肚轻轻擦过他手背,轻声道:“你想要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