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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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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里的炭火在夜里燃着,猩红的火光忽明忽灭,犹如闪动的星子。
映钰伏在床上,棉被裹得紧紧实实,露出一双眼睛。雪光从窗外映进来,透过窗户,能看见院里的柏树在寒风里摇曳。屋子里亮堂堂的,没有风,静极了。
“香儿,你睡了没?”映钰开口问道。
“主儿有什么吩咐?”外间传来一声回话,香儿探头问道。
“你过来咱们说会儿闲话,我这会子功夫睡不着,走觉了。”映钰翻了个身道。
悉悉索索地起身,借着月色香儿悄声地走到床榻前,映钰道:“披着被子,小心着凉。”香儿低低应了声,又转身去取被子。
待到香儿在床榻边脚凳上安置好,映钰开口问道:“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回主儿,我阿玛做些散差,额娘就在家里操持,还有个姑姑也在家做些小活计。”
“今年多大了?”
“奴才今年十六,过完年十七了。”
“冬日里都吃什么?”
“额娘会做腌菜,还有酱豆腐,配上菘菜,豆干都是常吃的。”
香儿起先还有些拘谨,一问一答,到后来直接讲起了他阿玛来。
“我阿玛是都水司应差的短工,一到三九天就带上羊皮袄,牛皮裤,带着皮毡帽,连掌皮手套,出门上工取冰。有回奴才央着阿玛带奴才去瞧打冰,早起四更就到了什刹海,吃了早饭,我就坐在岸边的营子里瞧着,从远处虚虚画线,一排排地打过去,打出来以后用倒虚钩,用力往外一拉,借着水溜冰滑的巧劲,再用鸳鸯扣套牢,拉到冰窖口,待到日头出来了就下工了。我阿玛就拉着我在冰面上打溜,打溜就是脚上绑上木板,木板上有两根大铁条,在冰上可快了。还会拉着我坐冰床,冰床又稳又快,我阿玛在前面打溜拉着我,真是快活极了。那时候我阿玛还会“苏秦背剑”“金鸡独立”,冰上的功夫极好的。有一回他还从朝阳门溜到通州,回来还给我带了几个糖火烧。”
月光从窗棂倾泄至室内,流在地上形成一层白霜。映钰看着面前不过十五六的女孩,月色拂过她的脸庞,凑近她一开一合舞动的嘴角,却不及她说起阿玛时明亮夺目似星子的双眼。看得出是真的很快活,激动时连平时挂在嘴上的奴才都用我代替了。
映钰眼睛弯了弯,不由得想起大学寝室熄灯夜谈时的情景,宿舍六人来自天南地北。虽然习惯不同,性格不同,但是大学四年终究是磨合得十分默契。就算毕业之后奔向天南海北,依旧有人牵挂有人一同分享忧愁快乐,时间白驹过隙,一去不复返。
香儿说得正如起劲,恍然发现映钰已经酣然入梦,一呼一吸极其悠长,显是睡得熟了。随即替映钰紧了紧被褥,又起身将火盆里的炭火挑拨几下,燃得更旺,雪夜里一星一芒的炭火忽明忽灭,随着时间渐渐褪成灰烬。偶尔发出哔剥两声,在寂夜里显得更加突兀。
早起是个大晴天,映钰依旧先饮了一盏红枣牛乳,捧着茶盏披衣拥被倚靠在床柜上透着明纸糊的支摘窗愣愣地往外望去,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牛乳。
一旁在铜盆浸湿毛巾的春芽凑趣道:“主儿自有主意,用明纸糊窗采光,白日里省下了不少蜡烛,真真是妙极了。”
映钰回过神来道:“数你嘴贫,不过是一些巧心思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节省闹的。”
春芽上前接过用剩的茶盏,收到托盘。又将热乎乎的毛巾双手捧上,映钰将毛巾敷在脸上,热热的气息弥漫开来,如此反复换了三条毛巾,这才觉得整个人舒展开来。
春红提了热水进来,将铜盆里换上新的热水,春芽一手搭着手巾,一手拿着沤子。春红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正是合适,主儿请用。”
说罢先服饰映钰穿上一件湖色绸绣百蝶棉衬衣,外罩一件雪灰锻绣水仙宝相纹氅衣,又套上一件银灰鼠毛收边同色比甲。
穿戴完毕,映钰坐在妆台前,用手取了沤子,仔细搓了手,用毛巾沾了水,又取了面脂仔细往脸上涂抹,连耳后,脖颈也敷上一层。
边抹边说道:“咱们这人手是少了些,辛苦你们做那么多活计,改日去内务府挑个伶俐的也好帮你们分担些。”
春芽笑道:“主儿仁慈,瞧瞧别个宫里哪个值夜不是依旧当值,只有咱们东配殿,许奴才们能去下处歇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主儿这样的人。”
正在给映钰通头发的春红正色道:“禁声!再胡沁自己去领罚。”
春芽低头认错,映钰也描补道:“就算是在自己屋里也不许这样说,要知道隔墙有耳,祸从口出的道理你也懂,这次就算了,都是殿里自己人,下次一定要长点心。”
说完浅浅一笑,将手上要收起来的面脂盒塞到了春芽手里,对她眨了眨眼睛道:“拿去顽吧,去后殿瞧瞧佩云梳洗完了没,请她过来一同用膳。”
春芽一扫阴霾,笑意盈盈地诶了声,退了两步福身请了个安,转头往殿外走去。
春红立在映钰身后,取了篦子为映钰顺头发,乌黑如绸缎般的长发涂抹了发油在春红的手中服服帖帖的,松松地挽了个两把头,右边簪了个朵通草绒花并鎏金发饰,左边斜插了根银鎏金牡丹点翠簪子,发髻中带了个扁银环镂空宝相花华胜,一对浅碧色耳珰缀在耳垂。映钰用手蘸了点胭脂,淡淡地涂在唇上。对着铜镜中的妙龄少女看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殿里还剩多少花销?”
春红拿过毛巾与映钰擦手,回道:“昨儿去广储司司银作说了小主儿的要求,就花了五十两去,现下匣子里就剩下五两碎银了。”
映钰点头知晓,从贴身的里衣中取出一根细银链绑着的小钥匙,递给春红道:“再去取二十两,去内务府打点下,仔细挑两个好的,省的殿里人手不够,惹得还要你做些端茶倒水的粗活。”
春红收下钥匙,欸了一声,不见有何表情。作了个虚福去取钱了且不提。
不一会儿春芽引着佩云进来了,映钰走上前去双手搀住要行礼的佩云笑道:“左右没有外人,不必做这些虚礼。”说罢两人携手走向正间,用餐的方桌早已摆好,两人主宾次序安坐,说话间去御膳房提膳的太监小常子回来了,春芽巧捷万端的忙活着摆膳。
御膳房送来了四菜一汤,因为映钰想吃点清淡的,就点了两个素菜。送来的分别是荷叶粉蒸肉、清炒大叶芹、肥鸡白菜、糖醋藕合和鸽子汤,还赠了几份小菜并一份点心,小菜是桂花萝卜,睱油黄瓜和酱桃仁。点心就是黑芝麻绿豆糕。另外多出来一份猪油菘菜,一盘茄子肉就是佩云的份例。
佩云的份例不过每日猪肉一斤,白老米七合五勺,黑盐三钱,随时鲜菜十二两,吃是能吃饱,但精细是另外一说。
两人食不言寝不语地用膳,小常子他们也在下处用膳,崔玉贵拿着大杆烟袋抽着散烟,云雾缭绕中享受地眯起了双眼。一旁端着大瓷碗扒饭的小常子停下动作,越想越气道:“真是晦气,大早上主儿自己个儿叫膳也就罢了,还吩咐将后殿的也提来,膳房孙师傅今天休息,那也不打紧,主儿舍得使银子哪处不好使?偏偏后殿是个冷灶,我去瞧了,本来一碗炒得黑不溜秋的菘菜,并一碗汤饭,好不容易求爷爷告乃乃地才勉强给我换了份。”
又从瓷碗里扒拉几口饭含糊道:“主儿心地好,也不是这么使的,白花花的银子使出去,没得遇到打水漂了去。”又从菜碟里沥出菜汤倒到碗里,面带喜色笑道:“不过我走的时候,瞧见小春子那夯货还在巴巴等着,我瞧见大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指定里面穿的还是旧袄子,不像咱们主儿还出银子买了新棉给咱们做新袄。”
还没笑完,脑袋上挨了一下铜烟枪,小常子吃痛地哎呦了一声,得来了一双白眼,挨了这么一下也不敢再大咧咧说笑,只敢揉了揉继续狠狠地扒拉饭。
“哈哈哈打得好,崔谙达可得好好教训他,省得没得堕了我们钟粹宫的名声。”棉帘子一掀开,正是春芽走进来送饭,想必在外面就听见了屋里的对话。春芽手中提着一个攒盒,将攒盒放在旧方桌上,对着崔玉贵笑着道:“崔谙达,主儿吩咐我给你带两道菜,我给送来了。主儿说不必谢恩了。”端出一看,正是一碗肥鸡白菜并一碟糖醋藕合。
崔玉贵见状对着东配殿拱了拱手口中念叨:“谢主子赏。”
小常子早就巴巴地望着桌子上多出的两道荤菜,待到春芽一走,先给崔玉贵分到碗里大部分,剩下的连碟带碗都混倒到自己的碗里,一旁的小张子见状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只不过动作快了几分。崔玉贵收起烟枪往桌角磕了磕,先指了指小常子,骂了声没出息,又对小张子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也分点,主子的赏,都有份儿。”
小张子应声而至,只见他从肥鸡白菜和糖醋藕合两盘里上前夹起了肥鸡白菜那一盘儿里的白菜。崔玉贵望着他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吃完饭映钰吩咐春芽她们去下出吃饭,跟佩云两人坐在罗汉榻上闲话,就针线女红做了些讨论,些许会儿功夫映钰就有些觉得自己想要昏昏欲睡了,见状连忙转移话题,问佩云是否想要出去逛逛,佩云瞅了瞅映钰的脸色,笑着点了点头,两人携手往外走去。
因春红她们不在,映钰出了门对着一个在扫雪的粗实宫女招手道:”你过来。“
宫女放下手中的扫帚,碎步走上前来,映钰见其规矩不俗,便道:“我们出去散会步,你跟着随侍吧,使个人等会儿告诉你们春红姑姑一声。”
瘦长个宫女点点头,转身给另一个宫女嘱咐几句,然后寸步不离地跟着映钰两人出了钟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