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记事》日光亲橙

5、宫权

　　眼瞅着到了腊月，宫中众人自然自然得闲。皇后的坤宁宫却愈发人来人往，却是越不得闲。皇后统领六宫，打点过年的诸多事宜，各处的封赏，阖宫除尘、新年赐宴、宫眷入朝……全都需要整理汇册上报皇上，而且件件关乎国体，一点儿也不能疏忽。

　　听内务府的人回了半晌话，只觉得后腰有些泛酸，腹部隐隐有些坠痛。一旁随侍的蕴香见状提醒道： “时候不早了，娘娘该用早膳了。”

　　说罢对着下面回话的内务府总管张德谦使了个眼色，张德谦极有眼色地笑眯眯打了个千，躬身退却。蕴香眼见他走远了，才连忙指挥着两个小宫女扶着皇后进了东暖阁，并吩咐人传膳。

　　到了东暖阁，皇后安置在黄色大洋花纹凸花缎的锦榻上，蕴香一挥手，两个小宫女退出暖阁将门带上。蕴香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主子有些太过着急，眼下还是自己个儿身体骨要紧，早起身子就有些不适，推脱让娴妃领着众妃去向太后请安，如今又强撑着听了半天琐事，何苦呢？”

　　说罢蹲下身来亲手为皇后脱了明黄绣万寿字花盆底绣鞋，将脚放在怀里，轻轻按摩，好让皇后松散一番。皇后揉了揉太阳穴闭眼轻声道： “等会儿打发人去请刘太医来一趟。”

　　东暖阁温暖如春，铜遮灯投出的光映着皇后头上展翅翱翔的金凤熠熠生辉，凤喙垂下的流苏坠着艳红如血的红宝石，恹恹地伏在皇后的额上，蕴香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好半晌才低低回了声是。

　　门扉被叩响，外间宫女回话问主子娘娘是否用膳。蕴香为皇后穿上花盆底，略微修整一番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身怀六甲的皇后往外殿走去。

　　慈宁宫正殿

　　娴妃携众妃嫔向宝座上的太后请安，太后身着明黄团花事事如意织金缎皮袄，手里拿着一串翠十八子手串，转动时碰到金錾如意纹甲套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面对众妃嫔问安，太后面色安和，抬手示意众妃入座。

　　甫一坐下，肃嫔就率先开口道： “太后这串十八子真是好颜色，粉色碧玺的水头清润，真是让奴才们开了眼，想必又是皇上送的。”

　　太后面不改色地收起手串，毫无接话的意思。身后的槿秋姑姑轻拍手掌示意上茶。见无人说话，一旁的恭嫔打圆场： “其实是不是皇上送的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这在我们眼里的好东西，在太后娘娘这儿都只是寻常物件，你说是不是慧妹妹？”

　　说罢转头看向一旁低头望着手绢上绣纹的慧贵人，慧贵人抬头道： “嫔妾这坐得远，瞧不清楚，恭嫔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太后宫里自是值得最好的。”

　　众宫女一一奉上茶盏，肃嫔端起茶来，先闻了一口，便夸赞道： “真是好茶，上好的雪顶含翠，大阿哥昨儿还跟奴才说皇玛嬷这有好喝的，想来就是这好茶吧。”

　　提起永璜太后这才露出笑意， “真该打嘴，小孩家家怎么会让他喝茶，不过是调制的牛乳罢了。”

　　肃嫔放下茶盏笑着承应道： “这不是想着问太后，奴才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永璜天天在宫里念叨想要去皇玛嬷喝好喝的呢。”

　　槿秋姑姑笑道： “不过是御膳房呈上来的方子，肃主子想要，奴才等会就吩咐人送去长春宫一份儿。”

　　恭嫔也适时开口道： “奴才也厚着脸皮求个恩典，给二公主尝尝鲜。”

　　坐在末尾的宋贵人听到此话抬眼瞧了恭嫔一眼，旋即垂下眼睑，只一瞬间便面色如常状作无事。

　　太后道： “都有，这后宫子嗣还是少了点，哀家倒想日日含饴弄孙……”

　　话音未落，众妃嫔齐齐起身跪下行礼道： “嫔妾无用，请太后恕罪。”

　　殿里一时静下来，那正殿条几上本有一盏西洋自鸣钟表，隐约只听见那钟声嘀嗒嘀嗒地走着。

　　娴妃打头跪在地上，太后素来待她极其亲热，这时却只淡淡地说： “都起来吧。”

　　众妃嫔无人妄动，皆看娴妃行事，娴妃低头道： “奴才愧对太后皇上。”

　　太后终于开口道： “起来吧，皇帝自愿为先帝守孝三年，哀家虽拊心泣血，却不忍皇帝也哀毁骨立，好言相劝却仍旧抵不过，只好说出三年不选秀以示哀思。哀家从未怪你们，只是后宫子嗣不丰却有其事，现下皇后身怀六甲，不易过之操劳，虽宫务有娴妃，肃嫔分担，但是皇后也分身乏术。即日起，皇后手中宫务全部交由娴妃、肃嫔两人，恭嫔辅助，皇后安心养胎为大清诞下龙子。”

　　“臣妾等谨遵懿旨。”众人叩谢，肃嫔面色不变，恭嫔面带笑意，娴妃依旧面无表情。

　　太后见状道： “哀家累了，跪安吧。”

　　众妃嫔又行礼跪安，娴妃打头，肃嫔紧跟其后，恭嫔等人依次退却。

　　待到出了慈宁宫门，娴妃将要走上轿辇，身后却传来一句“娴主子请留步。”

　　待到娴妃扶着婢女阿黛的手转头望去，却是太后身边的另一位得力姑姑蕙春，颔首示意道： “蕙姑姑万安。”

　　蕙春圆脸挤出和煦的笑容道： “承娴主子吉言，奴才来给娴主子送赏赐，太后说道不必亲自谢恩了。”

　　说罢递过一个锦盒，一旁的阿黛刚要伸手接过，蕙春瞟来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冷意。阿黛状作不知，上前接过后退回娴妃身后，娴妃向主殿行了个双安后叩谢太后赏赐，说罢又示意阿黛送上红包。蕙春却在娴妃收下赏赐后福了福身，转身径直离去。

　　行走在回景仁宫的路上，娴妃坐在轿辇上打开锦盒，果然是那串十八子，娴妃举起手串，十八颗翠珠在阳光下洒出如水柔光，其间有粉色碧玺结珠相缀，下结珠与碧玺佛头相连。佛头下有金质穿真珠铃杵、金点翠六瓣嵌宝石结牌、并穿珍珠和珊瑚米珠碧玺坠角两个。

　　一旁的阿黛道： “太后赏赐给主儿，主儿不接不行，接了也不行，奴才斗胆接过。”

　　娴妃说： “你又不是旁人。”

　　许是阿黛的目光太过好奇，娴妃道： “是皇后送的。”

　　虽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阿黛听后却瞬间明了，沉默不言。

　　娴妃目光悠扬地望着远处无拘无束的飞鹰，道： “这是谁养的鹰，在宫里飞来飞去？”阿黛想了想，回道： “前段时间听说皇上下令宫里养鹰处熬鹰，估计是关外新进献来的。”

　　娴妃单手扶额，银鎏金嵌红宝石护甲划过嵌米珠万字如意纹珊瑚钿子，一阵微风吹来，领口的风毛拂过脸庞，柔软得犹如菟丝花，细密地攀上旁人就肆无忌惮狂野生长，可是终究会因为失去庇护而被连根拔起，娴妃将手串别在胸前，抚了抚小腹，眼神逐渐安定。

　　冬日的暖阳放下身段，视线里便映上那明黄瓦片上融融的反光，光线照在瓦檐的冰凌上，倒显现出瓦当上五爪金龙，栩栩如生，华贵异常。

　　映钰两人携手跨过迎瑞门，顺着夹道往缎库方向走去。虽说不下雪了，化雪的时候却比下雪冷。映钰见佩云脸上红彤彤的，握一握她的手说： “还好不是发热，我瞧着你的脸白里透红倒是美得很。”

　　一番言语下来佩云更是脸红，两人嬉笑着顽笑一番，路上积雪未清，映钰差点滑倒，急得佩云和宫女赶紧去扶，映钰抓着两人后知后觉道： “还好没摔着，不然大年下的就要在寝殿里过节了。”

　　佩云轻叹道： “姐姐知道就好，饶是如此也应当小心，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映钰喃喃称是，又对那宫女道：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个旗的？以前是哪个宫里伺候的。”瘦长宫女答道： “奴婢本姓张，叫蝉儿，镶白旗汉军旗的，以前是伺候太妃的，因太妃去了，才被分出来。”

　　映钰瞧着她手上并无茧子，不由追问道： “以前是做贴身活计的？”

　　宫女点点头，说以前是二等宫女，做些梳头的活儿，后来被内务府分去做散差。

　　几人边说边走，跨过麟趾门，就要往凝祥门拐去。慕然，大咧咧冲出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太监，映钰几人吓了一跳，直扶胸口，蝉儿见状上前斥骂道： “你哪个宫里的？没长眼？仔细冲撞了主子有你好果子吃。”

　　那小太监见状赶忙跪下扎实磕了两个响头，口齿不清道： “奴才，是延禧宫黄答应当差，请主子……恕罪，奴才赶着去请当值的太医，给我们主子看病。”

　　映钰见他匍匐在地上，露出的双手又红又肿，不忍道： “起来吧，仔细些，你们主子是怎么了？”

　　小太监直起身来瓮声瓮气道： “奴才不知。”映钰瞧着这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当不了什么大用，暗叹一口气儿，手从袖套中拿出，从荷包里掏出一小盒蛤蜊油，递到小太监面前。这蛤蜊油是映钰自己琢磨的，因为没有凡士林，就取了猪油混桂花油，加上石蜡、蜂蜡、冰片、白矾研磨混合，密封在小坛子里，用的时候取了一些封在砗磲做的小盒子里，既有趣又新鲜。

　　小太监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小圆木盒，有些不知所措，还是一旁的佩云开口道： “主子给你的就接着，记住了是钟粹宫东配殿乌常在，念着这份好。”

　　映钰往前递了递，小太监慌忙在身上蹭了蹭手接过，口中不住地道谢，又要磕头，映钰拉着佩云边走边说： “快去给你主子请太医吧，这蛤蜊油一日用三次涂在你手上，对你的伤有好处。”

　　三人款款离去，独留小太监愣愣站着，不一会儿将圆盒揣进怀里，麻溜跑向当值的太医院。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远处站在景仁宫外的一行人瞧得清清楚楚，阿黛见状笑嘻嘻道： “乌常在瞧着身子骨好了，要不是那一遭，今早慈宁宫也有一席之地呢。”

　　娴妃轻移纤足，跨过宫门： “时也运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黛还在瞧着离去的几人，见状忙跟上搀扶娴妃道： “不过，谁的运气也没主儿您的好，宫权在手，太后宠爱，还……”话音未落，娴妃眼神撇过，阿黛赶忙住嘴。

　　早在殿内候着的茴香打起绣福禄花纹毡帘，领着一溜的宫女上前帮忙更衣的更衣，换鞋的换鞋，一切安置妥当，茴香又呈上一只玉碗，柔声道： “主儿忙半天了，先用些燕窝垫垫。”

　　娴妃懒懒地捏着银勺吃了两口，茴香接过忙禀道： “海常在在殿外候着，等着给主儿请安呢。”娴妃摆摆手，茴香明了，转身去回话。还没走两步，只听娴妃道： “慢着，请海常在进来，打发个人去请张德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