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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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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口气跑到了运河边,实在冷得受不了了,随便找了个桥洞躲在里面。林凤拾烤完火的身子已然冰冷无比,不住搓着手哈气。回头看着左丘月靠在自己背上,双颊已然通红,眉目紧皱,微微吐着气。
他立时觉出不对,伸手触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无比。
“怎么不和我说?”林凤拾握着左丘月双肩看着他,却见对方不住摇头:“我没事,我没事。”
是啊,他当时一直在火炉旁昏睡,迷迷糊糊间看到左丘月为他洗了衣服烘了衣服忙前忙后,直到最后才抱着自己片刻歇息,一定是在那时他就已然不适,只是怕连累自己。
“阿鹿,你真是…”林凤拾一下子把左丘月揽在胸前,听着对方喃喃:“我有点冷…”他要脱衣服给左丘月,却被左丘月止住了,往他怀里深处钻了钻,侧过头靠在他腹上,“这样就好了,林哥,我想睡一会。”
“睡吧。”林凤拾拿腿和手臂圈起他,圈着自己最最心爱的宝贝,“这里还挺安全的。”寒风在耳边呼啸,大雪飘飞,湿气极重。桥洞那下一处唯一的干燥之地依偎着两个逃难的爱人,他们看不到明天,生活困顿,却依旧赤诚地相爱。
慢慢地,桥洞下飘来男人低低的哼唱,唱的是幼年念过的《汉乐府》的诗词:“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唯一几次认真去学堂的时候,他兴致高起地询问先生这几句话的意思,先生斥责了他并且掷去一册《论语》让他拿着。
“《论语》背多少了,还有闲心看别的?”先生走后,他不情不愿摇头晃脑背着书,眼睛却不住瞟向桌底。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他轻轻念着。然后是又被先生从后面看到,狠狠敲了他一记栗子,“好好看书,你父亲送你来学堂不是来玩的!”
那时春光明媚,外头红花烂漫,他少年意气,懒散玩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如今风雪晦暗,他奔波途中,不知来日如何。
一边抚摸着左丘月的发顶,一边喃喃道:“明日又当去何处?”
到了将近黎明时分,天渐渐亮了些。林凤拾也眯了一会,夜里醒来几次摸着左丘月额头,烧都没退。他把左丘月搂得更紧了,几次隐约听到对方难受地呻.吟,感觉应当是烧地厉害,他摸着他的脸颊询问情况,左丘月都没醒,没有说话只是呼吸更加急促了。林凤拾没有办法,看着他的模样应当是连走都困难,暂时打消了今日启程的念头。林凤拾给人披着自己的大皮袄,在桥洞里燃了一堆小火,融了点桥边的雪水自己喝了,又给左丘月喝了一点,到了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左丘月仍旧高烧不退尚未转醒。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林凤拾早就饥肠辘辘,更别说还有个病员也要被照顾。他轻轻俯在左丘月耳朵边安慰他,叮嘱他安静躺好,说自己想去临近的草市买点吃的然后带回来。
左丘月不知听没听到,慢慢点了点头。林凤拾将火堆吹旺了些,又帮人把皮袄裹紧一点,然后走出桥外往远处星火处走去。
走出大概几里远,林凤拾来到草市口,望着人流如川星火灿烂,他突然有点想哭。不知什么时间开始,人家烟火已经是他可望不可及的事物。神情恍惚地买了几个烧饼几包中药,草市不大,走一会就从东头走到了西,他却一直在往复徘徊,看着面前许许多多人或热情或喧闹或疑虑或气恼的脸庞,那么生动,那么亲切,那么…遥远。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烟火气息了。他很享受这种氛围,一直来来回回逛着逛着,一刻也不想停下,看着集市里头卖糖人油饼花糕包子亦或是书画手串古玩西域摆件,他都要凑近一个个看个真切。好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了。在人间烟火里摩肩接踵的,挨着呼吸的感觉了。渐渐地,他居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不想逃了。
他不想逃了。他环顾四周,假若只是他一人,这里,乃至整个河东,河西,江左,江右…都没有人会盯上他,他又不是妖,只要换件衣服洗去气味重新做人,他怕什么,他逃什么?这些天他卷席而居,左支右拙的日子都是为了什么,他到底能带着左丘月逃到哪去,天涯尽头还是海上蓬莱?他能带着左丘月逃到那里吗?这本来,是他应该承受的吗?
走着走着,眼前慢慢浮现一座巍巍酒楼。林凤拾神游天外,恍恍惚惚地走进去,听着有歌女莺莺燕燕,春海融融。他放下手上之物,要了一壶老酒,自饮自酌。
歌女绕梁之音充斥耳畔,林凤拾喝着喝着就有点醉意,来到她们前面掏出怀里昨日婆婆给的盘缠,抓一把抛了出去。
“谢客官。”间隙里有女人挨到他身边,酥软肌肤微微触碰他的手臂。林凤拾拎着酒壶猛灌两口,眼前物体开始漂移旋转,终于在一片莺歌燕舞里倒了下去。
睡了不是多久,隐约觉得楼梯口有人在看着自己。林凤拾侧头去看,那里却什么人也没有。他暗道一声“奇怪”,转头继续举着酒壶贪图继续酩酊,却发现壶里已经没有酒了。他在心中暗骂一声,跌跌撞撞爬起来要去楼下续酒,却扭头看到楼梯口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那里方才果真有人在看着他。
林凤拾追下酒楼,站在门外的冷风里左顾右盼,也没看到有什么人。
今天是怎么了?林凤拾有点摸不着头脑,脸颊热得发烫,他拿酒壶贴在颊边降温,一面转身回楼里,突然听到有人在唤他。
“林哥。”那人的声音幽幽地,却颇有着清冷之意。林凤拾一哆嗦,酒醒了大半,他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远处方才无人的雪地里此刻立着一个青白色衣服的男人,正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林凤拾就仿佛魔怔一样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男人走近,张着双臂环抱自己。那张在雪夜下白森森的脸庞微微侧向他,他看到了一张绝世惊鸿的面容,却也是一张自己极度熟悉的面容。
男人微微垂下泪光莹然的眼睛。
“林哥,别回去找我了,你会被我毁了的。”左丘月在他耳边淡淡叹息道。
林凤拾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旧躺在二楼的躺椅上,一个歌女坐在自己身边吃着葡萄。看到他醒了,歌女的酥手刚要缠上他的脖颈,被他礼貌地避开,跌跌撞撞跑向一楼。
左丘月!左丘月还在桥洞那边等着他,他如何能在这片刻春意里醉生梦死?他按着怀里的烧饼,索性还算温热。方才的片刻梦境着实诡异,一路顾不上风度脚不点地地下了楼梯,他来到酒楼大门口望着灯笼照亮的一地萤萤雪光,使劲晃了晃脑袋,怔怔看着远处。
没有人喊他,雪地里也当然没有左丘月的半点身影。
可他却突然害怕极了。
穿过草市来时的路一路狂奔,他的心脏跳地快要休克,方才种种走马灯一样涌上脑海。他记得自己沉迷在人间烟火里后悔了,然后上了酒楼喝了酒,梦到了左丘月告诉自己不要回去找他…可他现在才真正后悔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仍旧在生着病的左丘月一个人丢下去酒楼里享乐!看着月亮已然被云层遮盖,他估摸着自己得在酒楼里待了有四五个时辰。
老天爷,他居然能如此糊涂!若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真想给自己来上两拳。混账的没有责任心的东西!他暗骂自己。他跑地快要跌倒,风声急急略过,身子就像一只敏捷的猎豹一样轻盈飞奔过高低的草丛。终于,他在茫茫夜色里远远地看到了那座桥的轮廓。
桥洞里,随风明灭着一堆炭火。
火还在,人应该没事。悬着的心刚要放下,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看到,桥洞里坐着起码四五个人影,一听到他来的动静,都齐刷刷地往这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