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兰幺鸭

13、细雪

　　早晨一推开门，一股清新地沁人心肺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左丘月鼻尖瞬时被冻得通红。他抬头凝望高悬的天日，遥远而苍白，掩映在细密的枝丫间，它们投射在雪地上稀碎的影子，亦真亦幻。
　　“林哥，今天天气好好啊，雪都停了。”左丘月回头看林凤拾。林凤拾坐在火炉边取暖，不知为什么他最近一直精神不振，频繁地做噩梦，老是梦见有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凝视自己，妄图篡改他的人生。
　　“是吗。”听了左丘月的话，林凤拾缓缓抬起头，勉强朝他笑了一下。火光照亮不算明朗的室内，映照着男人满脸的倦容和疲惫。本是二十岁出头大好的年纪，林凤拾脸上却竟然生长出细小的皱纹。左丘月来到他面前，拿着锉刀小心地为爱人刮去唇角下颌长出的细小胡茬。
　　“不知怎么的，最近老是提不起精神。”林凤拾笑着捧起左丘月的脸颊注视他垂下的双眼。好美啊，就像初见时那样，倾倒江河的温柔和潋滟，又是那样天真无邪。为他认真刮着胡子的男人感受到爱人的目光，刀锋走势显然有一刹那的怔愣，林凤拾拿着对方手里的锉刀放在一边，抬起对方下巴轻轻吻了一下。
　　“好像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性感的喉结滚过，林凤拾重新将锉刀拿在手里自己刮着，对着反光的瓷瓶摸着下颌左右看看，自嘲起来：“变成老男人也很有味道嘛。”
　　左丘月笑了笑，站起来为爱人准备早饭。
　　日光从村舍蹦跃到西边的池塘，时间马上到了下午。林凤拾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是整顿几日继续北上到达苏北地界，还是在这里再多待些时日。这里位置远离主城，地处偏僻，一时半会不会引起敌人注意。这里的村民都非常友善，远处天边偶尔出现的城镇的灯火和喧嚣会让他想到在阳羡的时候，又是那场重阳，他们在一起游园。
　　左丘月此刻有些疲惫，靠在火炉边微微打着盹。林凤拾将一件袍子在他身上披好，又往炉内添了几块木炭，火焰跳动着互相碰撞，左丘月的侧脸沐浴在潋滟的橘红里。
　　忽地外头有了响动，好像是人群在喧哗。林凤拾将门窗关地紧了些，好在左丘月没有被惊醒。他闲来无事磕着瓜子凑窗缝里看着外头动静，忽地往后趔趄了两步。
　　他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凑在窗前要朝里面张望，远处有男人用官腔大声询问一群村民最近是否有两个可疑的男人经过。
　　“他们是妖。”男人大声宣布着，“仔细想清楚，你们不据实相告的后果。”
　　林凤拾快速摇醒左丘月告诉他外头的状况，左丘月睡得浅，立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下一秒外头的男人开始敲门。
　　“他们是住这间？”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千真万确，官爷。”谄媚的男人答道。
　　“若真抓住了他们，你们村都有赏。”
　　“这是干什么？！”是隔壁婆婆的声音。
　　“婆婆，您收养了妖啊。”喧闹伴随着门“砰”一下被踢开，整间屋子浸染了湿冷的雪意。
　　隔壁婆婆挡在屋前，大声喊道：“这间房子也是老妪的，有什么就问我，不可以私闯！”
　　“把她拉开。”
　　“不行，”婆婆定在原地，“不行！”
　　“婆婆！”官腔男子一把拨开他，毋庸置疑地大踏步踩进去，“给我搜！”
　　“不可以进去，”婆婆扒着众男子的衣袖，可很快就被挤在后面，“不可以乱动！”婆婆声嘶力竭地喊道。
　　“到处搜，给我掀翻地皮也要找到他们！”男人也吼起来。
　　冷漠的众人地围观着。
　　左丘月仅仅靠在林凤拾身上。身体两侧是冰冷的水流，冬日尚未结冰的小水沟也冷得可以杀人，在里面浸泡一分钟骨头便刺地生疼。身体两侧都是高高的芦苇和嶙峋的碎石。他们翻后窗跳了下去，刚好藏在房后这片芦苇掩映的水沟里。
　　芦苇依水而生，却只够藏一人。水沟只有半人来高，林凤拾蹲下整个身子浸泡在水里只留半个脑袋，他让左丘月的尽量往单薄的芦苇里藏，不用管自己。看着爱人冻得面色发紫却坚决不肯让步的模样，左丘月急得都快哭了。周围不停有人巡逻，他们还不能动身离开。
　　“我没事，我好的很呢。”林凤拾用口型温柔地安慰岸上的人，牙齿却冷得止不住哆嗦，肤色紫得愈发可怕了。
　　抿出一个微笑，看上去更勉强了。
　　左丘月不敢吱声，表情更加难过了。
　　众人在屋内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人。旺盛的炉火还没熄灭，跳动的热烈，被褥茶具都是刚用过的，一摸尚还残存余温。
　　“他们没跑远，给我追！”男人道。他站在窗前端着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转头瞥瞥窗外。那里是一条发臭的水沟，将冻未冻地缓缓流淌着。
　　林凤拾在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浑身上下早已动弹不能。左丘月将他拉起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两人悄悄回到屋内，左丘月点了炉火，将林凤拾衣物全都换下来，让他裹着褥子靠在火堆边。这个时候邻家婆婆推门而入，见到他们两人狼狈模样难过得要掉下泪来。左丘月乞求婆婆收留他们几日，可婆婆却告诉二人那些朝廷派来的男人没有走远，他们就留在隔壁镇子上稍作歇息，明早应该还得过来搜查。“妖”这个字婆婆没有问出口，仅仅是停在眼神里。左丘月对婆婆感激万分，却又难以说出真相，只能道：”那我们今晚就离开这里。”这些时日多谢婆婆的照料，他诉说感激之意，却始终没有表明身份。婆婆见他们有难言之隐，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回了屋子，再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包盘缠。
　　“孩子，银子不多，拿着花些吧。不管你们发生了什么事，记住永远不要回头。”手掌传递着温热递过来的时候，左丘月又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人间的暖意。
　　“你长得很像我的小儿子。”婆婆道，“他那年征兵北伐，可以没有等到他回来。”左丘月看着婆婆的样子，怎么也说不上什么话。他能感受到婆婆的热情和思念，也想到了那年鲁地战火，地平线上橘色蔓延了一整座一整座的村庄，惊鸦顺着古老的河流飞向遥远的中原，首领带着鹿群踏过黄河，万千生灵逃难四方。婆婆的儿子就是在那里殒命的吗。左丘月想到了自己的家族因为那场战火离散，他一度厌恶过人类，却没想到那不是大多数人类的初衷。战火毁灭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人。
　　马车在来时为了掩盖身份到了村子就卖掉了，他们没有载具了。
　　左丘月打包好一切行李，又挑了挑炉里的炭火。林凤拾看着后来渐渐苏醒，左丘月为他着衣后两人又互相搂抱着浅睡了一会，就一同起身向着村外茂密的山林走去。
　　午夜时分细雪姗姗来迟，完美地掩盖了黑暗里两人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