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兰幺鸭

16、途穷

　　林凤拾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然后迫使腿慢慢移动一下。他可悲地发现，也许是因为脑颅后的击打导致神经受挫，他的下半身已经不受控制了。腿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奋力敲打下去的时候发现痛感是有的，但是很微弱。
　　然而外头出现的自己家人的身影让他不能无动于衷，他一面大声呼喊着一面撑着手臂和上半身往门口爬过去，地上灰泥全沾到他的衣服上，活脱脱叫花子的模样。
　　“爹，娘…”他大喊着，“你们在哪里？！”
　　“哐当”一声，门又开了。之前那个狱卒走了进来，慢慢念着：“林云环，会稽郡阳羡县竹商，与其夫人刘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子林凤拾，二十有余，幼女林柳宣，年十五。乡民传林府与妖类勾结，故而前日彻查林府，羁押其于广陵尚德大牢……”抬头看着林凤拾，林凤拾早就银牙咬碎，手指硬生生在地上抠出几条泥沟。
　　“你把老人家从阳羡弄来广陵，你们要干什么！”他指着狱卒嘶吼着。
　　“与妖勾结的家族，换作是圣上知道也要彻查的。况且…”狱卒凑近一点小声说，“小兄弟你手里有放走他们的本钱，只要你配合，我不会让令尊令堂和令小妹为难的，这也就是看，兄弟你的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林凤拾大概真的是脑子被打坏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小兄弟怕是真的糊涂了，昨日我与你说了那么许久的事可就忘了。那只妖不肯让生人接触他，小兄弟，你不是和它…”
　　林凤拾听了立马打断，抬眼睛看着他：“你说的就是这个？”
　　狱卒觉得这小兄弟还是个聪明人，刚要赞两声，忽然听得地下之人冷冷开口道：“要我负他，不可能。”
　　狱卒顿时眼睛瞪地海大，嘴角古怪地抽动两下，开始大笑起来。林凤拾在他的笑声里继续不咸不淡说道：“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要杀要剐，冲我来。”然后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一边冷冰冰的墙上。
　　狱卒走过来蹲下一把攥着他的衣领，脑袋和他挨得很近，口中喷吐出来的热气全都撒到林凤拾脸上。林凤拾无所谓地看着他，估计自己满脸鲜血的样子让那狱卒恶心了，狱卒脸离他脸远了一点，攥着衣领的手却更紧了。林凤拾被他拉得身子猛地前倾，于是将头仰着开始低笑。
　　“我们本意不是要伤害你们！”狱卒压低声音咬着错齿，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受威胁的豹子，“你怎么还是不懂，你本不该如此，只要你一个点头，你爹，你娘，你妹妹！哪还用来这阴仄仄的地儿？啊？”
　　“我不会做出那种事的。”林凤拾道。
　　狱卒停了几秒钟，然后慢慢松开了攥着他衣领的手。
　　“你和那畜牲，是什么关系。”他问。
　　“和你无关。”林凤拾说。
　　“像你们年轻的兄弟一时容易犯糊涂我能理解，”狱卒在他身边坐下了，“我去看过了，那妖虽然如今大已不成人样，但是擦干净了还是很能看的。小兄弟，你知道不，妖这一族最会蛊惑人心，我见过与人有纠葛的畜牲都是从一开始，很早就看上人类妄图和他们有关系。它们畜牲羡慕我们人的生活，想要融入我们模仿我们，它们一开始会假扮身份…”
　　“他一开始就说了他不是人。”林凤拾打断了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狱卒不知道听没听见，因为林凤拾这句话声音很小，可明显狱卒被打断之后他没太大心情继续说下去了。
　　“小兄弟，人犯错是有时，可切记着，别一直犯错。”他说着慢慢走了出去。
　　林凤拾一下子躺倒在地上，长呼一口气。
　　大约一天一夜，林凤拾滴水未进，之前怀里那只烧饼应该是在颠簸途中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也不算多饿，就是胃里不太舒服，有点疼。现下脑后痛感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大概是麻木了。他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什么也不愿多想。一会儿，牢门又开了，先前那个狱卒端进来一碗米汤和三四个饼子，来到他面前。
　　“小兄弟，你爹娘和小妹暂时都还没遭罪，”他放下碗筷，“但只是暂时。”
　　“你让我见见他们。”林凤拾道。
　　“小兄弟，现在可不是谈条件的时候。要么你点个头，要么过段时间上面来人了，谁的命不好使。”
　　林凤拾躺在地上瞥了他一眼，看到了反着的狱卒的脸。狱卒蹲下来，于是这么多天他终于看清了狱卒的长相，四五十岁老实人的样子，声音倒是年轻。
　　“我们在大人手下讨口饭吃的，也不想为难你们。这世道，圣上看中的可不就是那么些吗。”
　　“你再想想罢，圣上等不了多久。”又撂下这句，他离开了牢狱。
　　那些饭林凤拾一口没碰，倒不是因为不饿，实在是因为没心情，以及胃里渐渐翻江倒海地难受，大概是被恶心着了。他直挺挺躺在地上，和尸体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他还有一口气出。他只是躺着去看牢房的顶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
　　此后一两日，林凤拾一直没正经吃什么东西，最多喝一口米汤，狱卒过来劝过他几次，他都拒绝了。那天他看见狱卒明显是生气了，估计要对他动刑。他本就打算死了算了，于是很坦然居然什么也不怕，要命一条，拿去就是。可居然过了许久，狱卒那边只是出去了没有一点动静。他突然有点好奇，勉强从草垛上撑起来往外看，却听见可怕的“轰隆轰隆”声。
　　他一抬头，隔壁牢门外敞开另一排巨大的铁门，他可以从这里看到隔壁的状况。
　　他愕然地发现，隔壁牢狱里就关着自己的家人。虽然知道大概他们就关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没想到就是一墙之隔。他有点难以面对爹娘，不是因为当时自立门户前和他们有过小争吵，那都是旧事，现下他不敢去面对他们是因为自己那样落魄，当初让爹娘搬去建康的设想已然不真实，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他往后退了一点，却发现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小妹林柳宣已经看到了自己，并且扑在铁栏杆边不停地喊着“哥！”他正不知怎么回应，突然听见娘那边传来尖叫。与此同时一帮大汉拖着鞭子走了进来，劈头盖脸就是对着他们打了下来。
　　娘和爹把小妹护在身下，可还是有壮汉拉开了他们，空气里逐渐弥漫血的味道。
　　很浓重的味道，腥地要命。应该是抽到大动脉了，不然不可能流出这么浓的血来。
　　“不是说不动刑吗！”林凤拾用拳头撞着栏杆吼道，“嗐！嗐！”
　　他看见，那狱卒就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着，听到他的声音回头了一下，然后对行刑的吩咐：“力度不够。”
　　于是哭声和嘶喊声更大了。
　　林凤拾拿手和隔壁一直撞击着铁栏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狱卒的用意。狱卒不打他，可仅仅只是不打他。
　　他用尽一切办法威胁他。
　　“阿凤！阿凤！”爹好像在喊着自己。
　　他看到了狱卒嘴角淡淡的笑意。
　　“有什么就冲我来！欺负老人和孩子，你算什么男人，卑鄙东西，狗王八都比你有情有义！你给我放开他们！你是不是男人！我吐一口浓痰都比你这个渣滓清白地多！人渣！”林凤拾拿头撞着栏杆，一边大声嘶吼着，咒骂着。铁栏杆发出可怕的剧烈的声响，仿佛马上就要散架，可一直处于一个岌岌可危的无法散架的状况。
　　狱卒闻言只是让大汉加大力道。
　　“喊声不够。”他说，“快听不到了。”
　　林凤拾发狠地不停撞击身旁的栏杆，他看到小妹身上被抽地血痕纵横，已经躺在地上没声音了。而爹娘也大多不动，只是用身子护在小妹跟前。他们眼前的地面上，血点飞溅。林凤拾吼着吼着，脑子一片片眩晕，他不知变幻了多少骂人的字眼，狱卒看都没看他，过了一会看三人躺地上不动了，他挥挥手。
　　“拿盐水来。”他说。
　　“不！”林凤拾发出凄厉的惨叫，一股凉血倒灌四肢百骸，他几乎要昏死过去，“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你打死我都行，别，别拿盐水！你打我，你打我！”林凤拾喊着喊着突然吐了出来，低头一看，内容物污秽臭极，居然是有缕缕血丝。他拿手背擦擦嘴角，发现手已经尽数被染成了红色。一旁的铁栏杆上，斑斑驳驳全是自己的鲜血。
　　“老人和小孩禁不起那么重打！”林凤拾哀嚎着，完全不顾形象地跪在地上朝狱卒疯狂磕头，看上去像极了疯子和乞丐，还是浴血的疯子和乞丐。
　　以头抢地的同时，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声，狼狈到了极点：“我求您了大人，我错了，别拿盐水！要出人命的！”
　　“要出人命的…”林凤拾涕泪横流，“要出人命的…”他哀求着。地上一摊不明液体缓缓流动着，四下里腥臭和腐烂的味道。
　　四下里乌烟瘴气，血味和臭味，人的泪水味，铁锈味，草垛味，霉味混杂一起，属实就不像是人可以待着的地方。
　　“刚刚还骂大人骂地蛮凶。”一个大汉道。狱卒做了个停的手势，让他不要再讲，然后慢慢走到林凤拾身边。他发现他身子颤抖个不停，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清晰的颤抖。
　　极怒或是极恨的人身上会出现的反应。
　　“我想不到办法来宽恕他们，”狱卒叹息着，“他们的儿子太不听话。”
　　林凤拾猛地仰头，定定地看着狱卒。
　　狱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闪烁莫测的光狱卒可以确定眼前这家伙眼里有杀意，可他明白，这家伙根本就没有把握，他没有后路了。
　　换句话说，他不会敢杀自己。
　　下一秒，几个字几乎是从林凤拾嘴里慢慢蹦出才连成一句：“要我怎么做。”
　　狱卒扔下来一样东西，扔在林凤拾脚边。
　　林凤拾没有去接，那样东西滚了几下在林凤拾眼前停住了，林凤拾看到那是一把金刀。
　　“用这个，把它的心脏出来，交给我。”狱卒道。
　　下一秒，狱卒突然蹲下隔着栏杆攥紧林凤拾的衣领，拿起刀贴在林凤拾脸颊边，一会又斜眼看着身后，“要是我天黑之前没有看到，那几个人，都会死。”
　　牢房接近天顶的地方一抹白光昭示着，现下仍是白天。
　　“拿好了。”金刀被放在林凤拾手中，被狱卒抓着让他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