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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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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身后的铁牢门发出沉闷的声响,慢慢升起。
林凤拾立马看过去,发现那是一间比自己的牢室大很多很多的屋子。除了铁皮包裹之外,那里简直不像是个牢房,四周灯火明灭,中间有一处微微凸起的台子,台子四周雕满镂空的铁花。台子后头是高大的人物塑像,镶嵌在墙壁内侧。
整个环境像极了一个祭台。
而那台子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林凤拾意识到了什么,发疯般冲了过去,可是脚步非常踉跄,他简直是半爬半拖地移动到那台子旁边。
台子上的人安静地躺着,林凤拾俯身下去看的时候后头铁门“哐”一下落下了。
狱卒站在栏杆外面注视着这里,林凤拾不用回头就知道。
一看到左丘月的样子,林凤拾的心就凉了半截,连带着整个身子也一下子如坠冰窟。
他用脚趾头想就能明白左丘月遭受了什么。左丘月的左胸一直往下到小半边肋骨处有一条巨大的估摸寸许深的口子,隐约可以看到森白的骨头。是有人要硬生生破开他的胸腔去取心脏却没有成功。这可怕的伤口却没有导致他死亡,原因是有鹿灵守护,生人难以靠近。那伤痕里面源源不断涌出一种银白色的物事,包裹着左丘月全身。而他的脸庞从鼻梁侧面往后脑有几条狰狞的伤口,是他们打算开颅却失败了。血甚至都还没干,蓄满伤口的缝隙。脸上和身上其他的血渍应该是被擦掉了,否则以这几处伤口来看左丘月应当已成为一个血人,面目全非的那种。大概是为了保持祭品的容貌才那样做的,否则一只兽类的体面是不值得他们关注的。
要不是和他一起走过那么多日日夜夜,就现下的模样,林凤拾已经基本上看不到从前左丘月的半点影子了。秀美无双的容貌全毁,曾经如墨的长发被剪地零零落落,胸口大片骨裂,皮肤是发青的可怕颜色,身子僵硬无比,和死去多时已然无异。一股恶寒在林凤拾内心荡漾开来,流入四肢百骸。这台子上的,活脱脱就是一摊活死人,会呼吸的肉罢了。
太可怕了,太变态了。
狱卒所谓的取出魂魄,就是这样取的,狱卒所谓的“不成人样”,竟是这副模样。而纵使自己非常想抱着面前的人大哭一场,林凤拾可悲地发现,那也是不行了。恐怕自己一碰到左丘月,他身上各种伤口都会开始撕裂,然后流出更多的血。从前最简单的事情也变成奢望,林凤拾无力地瘫坐下。
愤怒已然诠释不了他此刻的内心,他的心空了。相反,他觉得自己的愤怒早就在看到左丘月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一瞬间充斥他整个人的是茫然的绝望。很神奇的是,他居然没有任何想哭的感觉,只是喉咙开始发酸,然后“哇”地一声,脖子往旁边扭开,吐了台旁一地污渍。
他开始剧烈干呕,胃里早就没有内容,可他却不停地呕着,呕着呕着开始吐血。大概也要死了吧。他自暴自弃地想着,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会留下,他身边的一切都要被夺走。大悲大惊之下,吐着吐着,湿润的物事才缓缓滑落下脸庞,他一边吐一边大哭,一边大哭一边举起手里的金刀,狠了心扎向自己的喉咙。
无所谓了,不想活了。
突然,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刀制止他的下一步行动,狱卒森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早该知道的。”
林凤拾早就哭作一团,现下喉咙里还噎着,不知道是血还是一口气没上来,他开始大声抽气。这个模样很像那种稚嫩幼儿吃了什么噎着了不停抽气,哭地稀里哗啦。垂落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和地面上,他不像孩子,反而像叫花子一样坐在地上,脸颊干瘦无比,他大声抽着气,像是下一秒就要溺死一样。
“继续打。”狱卒回头吩咐。于是隔了两个牢室之外又开始响起鞭风。
“我说过,现下谁才是你们活命的本钱。”狱卒冷冷道。
“不按我说的做,他们就得挨打。”
爹娘和小妹尖锐的哭嚎断断续续响起,有个大汉开口大声道:“大哥,这丫头快不行了。”
“去拿盐水。”狱卒命令,“然后一直打!快!”
“不!”林凤拾突然大喊起来,“不!”
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家人和爱人的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却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林凤拾已经哭成了泪人,然而再哭也没有用。自己完全就是个懦夫,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干不好!
荒谬绝伦!
这就是世道啊,这就是世道啊!
林凤拾满眼含泪,头脑仿佛就要爆炸,听着大汉呼呼生风的鞭子,狱卒又把刀往他手里塞过去,让他把握好机会。
耳边不远处皮鞭“呼呼”刮着,林凤拾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握紧了金刀,握地指节发白,握地手心出血,握地指骨咯咯作响。握地心死了,握地失了神,握地回忆段段重现,偏又灰飞烟灭。
我的爱人,你,左丘月,和我,终于要到终点了么。
在这一瞬间,万念俱灰里,思绪不断流转。他又想到了那年和风细雨,山色倾倒进竹林的怀抱,窗外雨声频扰梦,竹林风动惊鸟飞。如若那天你没有扣开那扇竹门,我没有看见失魂落魄的你失了心跳;或是中秋那晚,我没有喝醉,没有去追那月光下那片皎洁,没有那么鲁莽地追随那刻难耐的心动…是不是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金刀落在左丘月心口的那一刹那,他甚至还是沉浸在回忆里嘴边带笑的。阳羡,竹山,秋月,灯火,好一场回不去幻梦。就让这场梦永远沉睡下去吧,别苏醒。而就在金刀撕裂本就残缺的心口时,林凤拾睁大了眼睛,呆住了。
左丘月醒了。
准确来说,是左丘月眼睛缓缓睁开,首先看到了刺在心口的刀锋,然后又看到了面容生动,满面泪痕的自己。
大家都以为左丘月始终是处于濒死的状态永远都不会醒来,因为他实在失血过多,唯一没没死去的理由是因为他有鹿灵护体,苟延残喘罢了。他的苏醒在大家意料之外,也更让林凤拾慌乱了。
心脏砰砰狂跳,林凤拾感觉自己要吃不消了。
“这畜牲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在那一刹那狱卒猛地后退,他不是没见过濒死的妖类最后一记反扑,那是带着同归于尽的狠绝的,那次好几个同伴殒命的回忆让他遍体生寒。他认为所有的兽类都毕竟是野兽,野性难耐,他已经做好肌肉反应,准备随时拉林凤拾离开这里。
可是并没有意料里一记反扑。左丘月只是看着林凤拾的脸,然后露出一个从前林凤拾看过千百回——如今在这张毁坏的面容上显得那么狰狞的笑容,然后缓缓摸上林凤拾攥着刀柄的手掌,猛地朝自己心窝刺去。
他宽容了他。
林凤拾只感觉到对方掌心极速消失的体温,然后是滚烫的血猛地喷出左丘月的心口,喷上了林凤拾半边脸。
与此同时狱卒在后面半惊半喜叫了起来:“这畜牲居然…”
林凤拾脑袋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他那时没有来得及去想家人真的可以得救,没有去想自己到底下了怎样的决心。最后的意识居然是那些曾经听过的传言。生人无法得到妖类存在于心脏内的妖灵,只能让熟人趁其不备,可要是那只妖反悔,妖灵会即刻消散。
掌心停留一颗温热的心脏碎成几块血肉模糊,内心银白纯澈的一颗妖灵蹦出来,转了几圈缓缓停留在林凤拾掌心里。
是一颗很纯洁的妖灵。纯洁得就像左丘月本身一样,那么美好,那么皎洁。
左丘月到死那刻,到看着林凤拾背叛自己那刻,仍然准许他拿走自己的妖灵。
林凤拾紧紧攥着那颗妖灵,猛地提起扎在左丘月胸口的金刀。
他到底还是负了左丘月,可左丘月却没有负他。
左丘月到死,都没有背叛他。
多么可笑。人心,到底在此都比不上一颗千疮百孔的兽心!
林凤拾挥着金刀,在狱卒的惊叫和冲过来的瞬间狠狠扎在了自己身上和左丘月心口相同的位置。
很痛,痛得他很想撒手,可他却硬忍着,没有扔开金刀。脑中想的却是一句万事终了般的叹息:
左丘月,若有下一世,那就换你来负我。
作弄我,戏耍我,将我千刀万剐,让我万劫不复,让我死过千次百次,下修罗地狱遭受油煎火烹,被万鬼噬心。
下一世,你来负我。
将刀拔出的那一刹那,他又给自己补了一刀。手指颤抖地握着刀刺进去,他却没有哭喊。他知道自己不配表达任何痛感。我无法偿还你受过的那些苦痛,那么起码让我一同感受。林凤拾攥着左丘月的妖灵,你感受到了吗,这里,是我欠你的。血喷射一地,他的血和左丘月的血融在一起,缓缓顺着台子流了下去。然而这第二刀他却没有力气再拔出来,林凤拾没了意识,直接木然往后倒去,跌下了台子。
没了气息。
历劫结束时,林凤拾眼角仍有泪痕。他的脚踩上仙京的一片余土地时,和煦的风在耳畔刮过。一场梦啊,却又那么真切。他作为寻常布衣,和人间的鹿仙长长地爱了一场,然后这份爱,这份情,这份故事,在时间里化为灰烬。他还是仙京的上仙,不染凡尘,凌驾众生。为何还是那样心碎,那样心痛,快要呼吸不过来。他下意识看着掌心,那里没有银白色的妖灵,也没有狰狞的金刀。什么也没有,却什么都有了。
林凤拾勉强忍着没有让眼泪在眼眶决堤。
在人间的林凤拾和在仙京林凤拾不一样,在人间他要哭便可哭得肆无忌惮,可在仙京不行,哪有上仙哭哭啼啼的,不像样子。他擦了擦眼角的泪,又用手拍了拍脸,拉了拉衣领,整理好表情,往司命殿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