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兰幺鸭

27、静好

　　一吻方过，左丘月身上那股子草莽气息还萦绕在林凤拾唇边。他没有起身，一直扶在林凤拾身上，近距离看着林凤拾的眉眼，同样，林凤拾也看着他的，眼神里全是刚燃起的情之火，爱之火。
　　此刻万籁俱寂，风过无声，天地间一片静好。时光静静在竹叶间流逝，四下一片暧昧之气。终于还是林凤拾开了口，沙哑的嗓音有了颤音，也带着笑意：“我们这算不算，疯了。”
　　左丘月坐下来在床沿边，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才重新转头看着他，难得赧然起来：“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林凤拾躺在床上笑，左丘月又靠过来看着他，认真道：“林凤拾，老子喜欢谁，就要和他说明白。你若是嫌弃我，我以后少在你面前出现就是了。”林凤拾其实也说不准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好像梦境照到了现实，对方吻了自己，就在刚才，而此刻窗外幽绿深深，绿树成荫，安逸地不似人间，总让人感觉不太真实。
　　“为什么要喜欢我。”林凤拾笑道，“我没你好看，况且你堂堂红桂山庄庄主，身边不缺女人和男人吧。”
　　“我喜欢男人。”左丘月道，有点愣愣地。他这回反而没那么霸道，怯怯地仿佛换了个人。林凤拾看着他的侧脸，和梦里的左丘月如出一辙，然而一个散发，一个束发，气质也大不相同，可唯一不变的是，左丘月真的怪好看地。林凤拾抬起手抚摸胸口的绷带和衣料，又试着曲了曲腿，终于还是龇牙咧嘴把腿放平了，调侃道：“你都给我换几次衣服了，我对你也算没有秘密。为了报答你，只好勉强以身相许了。”
　　话音刚落，左丘月又压过来手扶在他脸庞在他脸上吻去。气息凝重的血腥味突然在空气里弥漫，林凤拾感觉到时才发现是自己太过激动而导致胸口伤疤又裂了一点，有血渗出来。
　　“要不是这伤碍事，老子早把你压床板上。”话虽然霸气蛮横，可左丘月动作还是轻轻地，小心地撑在林凤拾身体上空，不给他身子施加一点点压力。林凤拾轻轻吐着气，左丘月小心地轻轻咬着他的嘴唇，林凤拾也轻轻回咬，两人一时都有了反应，停下来了片刻相互对视着又笑了出来。
　　左丘月凝视着林凤拾左脸颊鼻梁靠近眼角的位置的一颗黑痣，入了迷：“林凤拾，老子自诩武功样貌天下无双，无人能及，可是见了你老子才发现，你明明比老子，好上一千一万倍。”
　　那日是中秋佳节，他们重新相爱，重新一起躺在阳羡的那方竹院里，不问前世，不问来生，他们跨越了一世的岁月，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再次来到起点，不过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一切都在应该发生的轨迹里悄然运作着。
　　林凤拾在梅花山被武林侠士重伤，在竹院里养伤，每天都是左丘月照顾他，且为了躲避江湖追捕，左丘月每次去镇子上采买生活所需物什都要乔装打扮一番。林凤拾觉得自己拖累了他，左丘月却频频说没多大事。一日他打趣说左丘月本来就是红桂山庄的少爷，现下沦落到要伺候他这个残疾人。左丘月为此差点和他争起来，不允许他说这番话，他那是心甘情愿一直陪着林凤拾。好在竹山小院位置隐秘，两人生火做饭也是在里屋，外头看上去仍旧是个废弃的院子，平民百姓尚且不得而知里头情况，更别说那些追捕他们的江湖人了。两人过得还算安稳，有那么些安宁祥和的人间烟火气了。林凤拾胸口肋骨那伤好差不多了，左腿却没那么幸运。他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才能勉强下地走路，可是稍微走快了伤口处还是疼得厉害。表皮的伤已经完好了，林凤拾猜到自己这条腿应该是落下残疾，以后不能动用轻功了。他将这件事和左丘月说了，左丘月就安慰他说先住在这里，不容易被发现，也不用颠沛流离，等到林凤拾腿脚什么时候好利索了他想回去他们就什么时候再入江湖，如果最坏情况是一直不能好转，他就当林凤拾的马夫，牵着马带着林凤拾逍遥江湖。
　　林凤拾听了还笑骂，他又不是瘸了，只是可能不能动用轻功罢了，左丘月说得好像他得每天八台轿子才能出门一样。两人互相打趣半晌又亲热几分，互相按在床板上闹了好久，最后由林凤拾投降，左丘月把他衣服扯了一半又心疼他给他重新穿好告终。
　　话说自从那次受了重伤晕死过去梦到了前世，林凤拾此后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他一度怀疑那只是自己的幻想，他和左丘月根本就没有前世这回事，自己能够梦到有关陌生的左丘月和陌生的自己在一起纯属是一种命中注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他们会在一起相爱罢了。至于为何梦得那么具体，连地点都和此刻一模一样，那必然是缘分使然。不管怎么说，命中注定，天缘凑合，那些梦境一定早就预示着他们能够在一起。于是关于前世之梦的事情就被他暂且抛到脑后，一刻也没提起过，也想起过。直到那天冬日的飞雪第一次飘落在阳羡的竹林的夜色上空，林凤拾和左丘月睡前喝了点小酒，互相依靠着枕着外头飞雪之声沉沉睡去，林凤拾再次走入那个梦海。
　　只不过这次，他刚走进去这个梦境里就意识到自己完全附身到了“林凤拾”身上，而不是前次那样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一片黑黢黢的暗色里，他感觉自己正躺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意识里好像是个牢房，因为四周全是带血草团子和吊成束的铁链。他迷迷糊糊想起来，发现腿脚有点不受控制，一下子摔在地上。使了几次力，在终于接受自己不能站起来的恐慌过后，他无力只能再次瘫倒。就在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腿脚废掉了想喊人来救助自己的时候，突然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叫，震得他几乎要耳鸣。他勉强跪爬起来往栏杆边移动，发现对面地上全是血，三个人倒在地上被几个人拿鞭子死命抽着。
　　梦里属于自己的身子撕心裂肺哭喊起来，林凤拾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是看到这样的场景莫名悲痛非常，留下来很多很多泪水，心像是被人一点点蚕食，那鞭子好像打在自己身上，痛得他满地打滚，痛得他大声呼救。伤痛仿佛情不自禁，纵使他根本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样的情况，可是那些情感全都是自己难以自治的真情流露，他无法不悲伤。
　　抬头看见旁边有个人影说了什么，他没明白，自己这具身体又爬到右边隔壁，那里开了一扇门，不属于这黑暗的光亮从那扇门里露出来，林凤拾感觉有点刺眼。
　　自己梦里的这具身体爬到那扇门后面，林凤拾立马就看到那边有一座祭台一样的物事，有点像武林祭祖时候前面会有的那种台子。梦里的自己心情非常慌乱害怕，有种即将窒息的痛感，然而这和方才他看到那三人被鞭笞是不一样的痛，作为身外之人的他也刚体会过来，下一秒林凤拾就看到了自己手里明晃晃握着一把金刀，身子不知何时已经爬上那高台，一刀扎了下去。
　　扎下去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躺在高台上的是濒死且毁容的左丘月，实际上梦外的他的意识也是凑很近才看出来的，因为这具身体除了有微弱的呼吸以外，已经和一块肉没什么区别。
　　纵使林凤拾这半生杀人如麻，见过的濒死之人无数，断胳膊断腿的，断手断脚的，可面前之人还是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场面一度血腥至极，残忍至极，令人想到是谁让他变成这样的，林凤拾有些作呕。
　　前次梦里还好端端的人，那么漂亮，那么洁白，就被糟蹋成现在这样。
　　他无法想象前世的左丘月经历了什么，他会疼痛吗，他会流泪吗，他会因为自己当初入了人世，后悔过吗？
　　然而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前世之世飘零如流水，林凤拾在梦里，突然感到一种可怕的无力和悲哀。为那个乱世，那个皇帝，那个，前世的自己。
　　而此刻望着手里的金刀，林凤拾恍惚了。
　　刹那间，多日前那个梦里的字行又出现在他脑海里：建兴十八年，腊月廿一，被林凤拾剜心至死。
　　如果他没猜错，他现在应该梦见的是他们前世的结局！那个前世的他亲自杀死了前世的爱人左丘月的结局！
　　他想拼命扔掉那把刀子，拼命抱紧台上那个自己不算认识的濒死的左丘月，拼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或者是拼命在梦里掐死自己。然而这是个梦，他什么都不能实现，什么都不能掌握，与其说是体会者，还不如说他还只是个旁观者。面前“左丘月”忽然醒来，握着他的手将刀子刺进胸口的那一刹那，鲜血喷溅出来洒在他面孔上，他惨叫起来：不！
　　仿佛真的闻到了浓腥的血味，林凤拾大叫左丘月的名字，然后被左丘月摇醒。
　　“林凤拾，林凤拾！怎么了？你又在喊我的名字。”
　　林凤拾一睁眼看到左丘月紧张地抱着自己双肩，对上他的眉眼，林凤拾松了一口气。看到一张很漂亮的属于恶霸的脸，不是梦里那个头上一条伤疤血肉模糊的脸。
　　“我梦见，我梦见…”林凤拾感觉又要流泪了，实际上他觉得梦到动情流泪对男人来说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然而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非常想哭，然而又觉得老是在左丘月面前眼泪失禁实在太说不过去，刚想转头，就被左丘月一把揽在怀里。
　　“不管你梦到了什么，”左丘月粗砺的手指摩挲他的脊背，把他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试图让他感到一丝安心，“不管你发生了什么，我都永远在你这边。”
　　林凤拾刚刚心安之际，思维跳转厉害，突然没来由开始审视自己和左丘月的相处。这种想法非常奇怪，况且他也还没从那梦里完全脱离，他突然感觉有点神经质地感觉不适，也许还没有适应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又或者是被方才的梦刺激过盛，还是因为自己想哭又不想让左丘月看到，多种原因纠结在一起，他一挥左丘月的手臂，身子快速抽离，无来由有点发怒：“别碰我，我想自己待一会！”
　　动作幅度有点激烈，左丘月手臂一下子被他掀到一边。
　　左丘月身子歪在一边，看着他，为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有点发懵，摸了摸后脑，还是坐起来，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看着窗外飞雪，端着面前一盏冷茶喝了一口。
　　他想等林凤拾先静静，情绪稳定下来一切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