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天下》橙六

21、开府

　　一时间宫中大乱，皇后脱簪请罪，自请废后以求保全自己的儿子。朝臣纷纷觐见，跪了一地。

　　暖风融融，榴花欲燃。

　　晏时照去紫宸殿欲面圣‘求情’，被呵斥了回来。刚宽了襕袍，澜翠适时的递来碗冰酪，转眼见那与之合谋的豺狼已经悠悠哉哉地将一碗见底。

　　他挥挥手叫人都下去，笑说：“难得我喜欢大哥的急性子，办事当真是快。生怕二哥能活过今年，拿到消息便立刻着手四散。可惜父皇终究更喜爱兰妃母子，一早便属意于二哥，一切不过是为二哥铺路罢了。”只是，帝王的喜爱，伴随着猜度与忌惮，无尽的打压，摧残；这份‘喜爱’倒更像是冬天里的湿棉被。

　　“陛下纵他，纵孟家多年，为着就是这一刻；姑息养奸，釜底抽薪。”萧今昭放下手中瓷碗，抬眼望向他。真不知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哪个更可怜。

　　大皇子一直以为自己会是储君，实则一直被皇帝拿来做靶子，让他犯浑犯错，借他的昏庸而达成自己的目的。再以长期的纵容，将错误累积，最后连根拔起，让孟家再无翻身之可能。

　　二皇子虽得属意，却不停地被磋磨。皇帝对他苛求以想像之中的完美，不得有私心私欲，要坚韧又要柔顺，要毫无野心只有仁孝，如此才配得上皇帝心中的好儿子。

　　如今这事儿，是不是大皇子办的都不要紧，皇帝想让谁死，那么这件事就是谁办的。无非是个彻查的由头，而萧家么，自然也从后面助了一把火，好叫那诗快些传到御前。如今陛下得了这好由头彻查孟家，以叫孟家连根拔起，之后不久便该要立储。

　　“殿下，我们离出宫开府不远了。”萧今昭望了眼殿前那棵郁郁葱葱的梨树。晏时照顺着看去，竟从心底升起一股不舍与不安：“是啊，二哥之盛名，太子之位，众望所归。”他和她就要离开长宁殿，这般‘不问事’的惬意日子，到头了。

　　“越众望，陛下心里越不畅快，仿佛权力的流失，眼睁睁看着朝堂上变成了儿子的天下。这太子之位，烫手得很。”经此事后，皇帝的疑心只会愈发深重，出宫，远离权力漩涡，方为上上策。

　　次日，孟家这些年以权谋私的事便全被拉扯了出来。如同预谋已久。皇帝盛怒，抄斩无数，一旨废后的诏书，算了了这几十年的心事。

　　皇后自请废后，依然没能保全自己的儿子。可就连大皇子也想不明白，父皇明明多次忌惮老二，又是责杖，又是庭杖；而他一惯受父皇宠爱，每次也不过禁足反思，三个月又会重新站上朝堂，为什么这一次，却如山体崩塌、泄洪一般，一瞬倾颓辗轧。

　　册封太子的诏书与封王诏书同日而下，晏时照封号‘宁’。

　　在众臣俯伏赞拜之下，授以册宝，一个移居一早便建造好的东宫，一个于怀王旧府开府。

　　搬离长宁殿的那天，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梨树。太子知那梨树来历，故，道：“三弟，你若不舍，我便请示父皇，求父皇准允，将这棵梨树移到宁王府去。”

　　晏时照听罢笑了笑，牵住萧今昭的手，道：“不了。二哥，臣弟明白，要朝前看；臣弟和夫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总被旧事牵绊着。就让这树，留在这儿吧。”

　　因为，终有一日，自己还会回来。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至极：“好，好。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好好过日子。”

　　夫妻二人至宫门，登上了前往宁王府的马车。

　　摇摇晃晃，那巍峨的皇宫便在身后越来越远，远到再看不见。

　　好像一个岔口，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安稳的做一世宁王，自有皇兄的庇佑；一条是再次搅弄进这泥潭，去谋夺天下大权。

　　“王爷，到了。”

　　车夫搬出马凳，小心伺候在侧。

　　如今二皇子登位太子，宁王又得太子庇佑，自然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两人并肩入府，逛着偌大的院子。虽是怀王旧府，可也是京中最大最豪奢的一处宅邸。怀王是如太子一般，极讲究的人，故而园林构造，许多布置都不必翻新。

　　主院书案旁有个螺钿四方山林之景的花盆，浓郁黑漆之上，犹如繁星，泛以虹光。
　　里面的花久未得人照料，早就枯死在盆中，唯花瓣残留，一触便化作齑粉。

　　“白昙。”萧今昭凭着那残留的几瓣，认出了盆中本栽种的花儿。丫鬟垂首上前，将那枯死的花儿抱了出去，移栽进了新的花。

　　晏时照顺着望去，那枯昙已经被扫去丢弃：“短命之花。”

　　萧今昭不知为何，想到了与他刚成婚的那天晚上，于是顺着脱口而出：“不吉。”

　　晏时照难得“噗嗤”地笑了出来，道：“现在有夫人当家了，自然会‘吉’起来。”

　　萧今昭笑着，看着新的花搬进房中，屋内顿时一片生机盎然。“我不信命，自然也无所谓这些花的意头。”她指尖轻轻拂过花叶，虽然她曾说自己受命于天，可天又是什么？实在太过于虚无缥缈。抬眼间神色认真：“我只信，事在人为。”

　　她只信自己，信自己的这双手，一定能推动一个新的天下。那个天下里，女子不会再被拖去活埋、殉葬、洗女、裹脚、守节、典卖、浸猪笼…，遭受种种屈辱。她要这天下，学会敬重女子。

　　“…”

　　事在人为。

　　晏时照指腹摩挲过那烫伤的手指，疤痕已经在渐消了，又想起那天他装着病重，留她别走，可她实在是…

　　“既事在人为，我留夫人莫走，夫人还走得那么快。”他话中几分玩笑，几分失落，揉杂在一起，倒好像是出自真心。

　　萧今昭愣了一下，想起冬天时的那件事，没想到他至今还惦记着：“不然你我一起冻死在长宁殿，等别人发散一下好心吗？”

　　心知她与他说的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便知她心里当真是没有他半分。晏时照没有说话，他逐渐意识到，其实自己与父皇很像，都一样的，贪心。

　　开府宴因有太子撑腰，办得十分浩大。以往那些瞧不上晏时照的臣子们，也都各备了礼来相贺。几杯烈酒下肚，兄弟二人都滚红了耳朵；站在院中，夜风携花香绕过袖角，才将酒气消散了些。

　　太子看起来少了往日里的儒雅，身上多了几分沧桑的倦态。临走前，在府门口，突然问：“三弟，你说，大哥在父皇心里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晏时照将身子靠向萧今昭，那冰凉的手指经酒而变得温热，搭在她肩膀处，身子有些摇晃。笑说：“二哥已经是太子了，自然，父皇是喜欢二哥的。”

　　“是吗？以前我也这般觉得，觉得他是喜欢大哥的。所以我总想做的好些，更好些。其实三弟，我与你说个秘密。”太子今日喝得实在是有些多了，他上前一步，撑在门框处，笑道：“都以为，我从不与大哥相争，其实，我不过是借年龄小他些，装掩着，而处处与他相争。我就是想表现的比他好，以为，这样父皇就能多爱我一些。可是父皇屡屡偏袒大哥，而将我贬得一文不值！可你看，父皇翻脸无情时，大哥又是什么下场？什么才是喜欢，什么才是爱？父子之情，君臣之义，我竟是…我竟是有些糊涂了。说来说去，我还是羡慕三弟你，最幸福。”

　　这话好在四下再无旁人，若叫有心的听去，第二天便要被参上一本。

　　“太子殿下喝多了，还是快回东宫去吧。”萧今昭微微蹙眉，说着，示意小厮将太子快些架上马车。

　　目送太子朝东宫方向远去，她便与澜翠合力，拖着晏时照往卧房中走，待钻过毡帘，晏时照眸中恢复了几分清明。

　　澜翠识趣退了出去。

　　“你既是装醉，好歹也自己走两步。”萧今昭嗔着，拿起扇子来摇了两下，额上竟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晏时照撑着脑袋，坐在圈椅上，胸口略略起伏着。他忽然笑了，想起许许多多事来。

　　“笑什么？”萧今昭不解。

　　“笑，二哥竟说羡慕我。”晏时照揉了揉两太阳，缓缓地，不知是说与她听，还是自言自语：“儿时我总羡慕大哥二哥有父有母，曾想过，若我母妃还活着，会不会好一些。但这种痴傻的念头转瞬我就会想明白，我母妃比任何人，都盼望着我能死。”

　　“宫人都是拜高踩低的，饭，何止是不用心，有时干脆就没有。记得很小时，衣裳脏了，总没人管，就一直脏着；后来再大些，自己就学会了如何洗。发热，宫人有时会为着跑一趟太医院，有时干脆装聋作哑的全当不知，我便生熬着，听天由命。终于到了读书的年纪，大哥抢我的笔，抢我的书卷，甚至会故意将墨汁泼洒在上面；推倒我，跨坐到我的身上，作骑马，要我爬。后来再大些，大哥办砸了事情，便往我身上一推，父皇为了姑息养奸，就顺着将我责罚，反正对他而言，我也…无足轻重。二哥有时站出来维护我两句，可看父皇厌恶于我，又有些踟蹰。直到再大再大些，二哥在众人眼中是那样光风霁月，他也，愿多关照我一些。其实我不厌他，只是，我清楚那些不过是残羹冷炙。”

　　他眼中闪烁着一丝朦胧地水光，萧今昭才意识到，他确实是有些醉了。

　　晏时照拉扯上她的衣袖，仰着脑袋，继而说着：“父皇说什么兰妃照顾我，或许所有人眼里，我也该感恩于她。可若不是她，我母妃就能出宫去，我不必降生，又哪来的这许许多多是非。她于我，又有什么恩呢？而现在，二哥却说，他羡慕我。夫人不觉得好笑吗？”

　　“不好笑。”萧今昭抿了下唇。想，若非是有些醉了，这些话，他是断不会张口的。也怪太子说的那一番话，实在是扎了人心窝子。

　　风鼓鼓，月幽幽，树叶流霜。

　　他靠在她的怀中，闭着眸子。一切都在按他与她的合谋顺利进行，可他却有了停滞的念头。却注定只能是个念头。他不知要如何是好，只能无助地对她一遍遍说：“别走。”